二○○四年三月二十六日,我和李欧梵先生夫妇到哥伦比亚大学参加王德威先生主持的“翻译与东亚文学”学术讨论会。当晚,王德威在纽约有名的华人餐馆宴请夏志清夫妇、李欧梵夫妇、廖炳慧、施淑青等诸位先生,我有机会敬陪末座。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夏先生。 此前我跟夏先生已经有过书信往来,并约好这次到纽约跟他做一次访谈。夏先生是苏州吴县人,几十年飘泊在外,对来自家乡的人格外热情,一见到我,就满面笑容,用带着吴语口音的普通话大喊:你是季进,来来来,坐到我这边!那天饭桌上,夏先生点评人事,眉飞色舞,恣意率性,妙语如珠,引得众人笑声不断。笑声过后,他总会加上一句:“我有趣吧?”“像我这样charming的好人实在是不多了啊!”说完又得意又顽皮地笑起来,哪还有可能访谈? 第二天晚上,我应约来到夏先生的寓所。夏先生的寓所是一座纽约典型的旧式公寓,距哥伦比亚大学仅三四个街区,步行不到十分钟就到了。乘电梯上去,夏先生和太太刚刚吃好晚饭,夏太太热情地把我引到书房。夏先生的书房由两间大房间打通而成,四周全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地上、桌上、沙发上,也堆得满坑满谷,走进书房,仿佛身陷书城。刚一坐定,夏先生马上拿出他最新出版的英文论文集《夏志清论中国文学》送给我。打开一看,上面已经签好名,可却不是我的名字,当下倒也不便提出,所好,夏先生马上发现搞错了,找出了赠我的那本,上面写着:“季进教授吾弟来纽约开会,以刚出版的论文集赠之留念。夏志清。二○○四年三月二十七日。”书里还夹了一页亲手打印的勘误表,薄薄的一页,却已尽显夏先生随意背后对学术的一丝不苟。夏先生虽说是名震海内外的大学者,可毫无架子,甚至还有些孩子气,加之昨晚已经见过,所以我们少了些礼节寒暄,就着夏太太送来的绿茶和台湾凤梨酥,开始了随意的访谈。 季进:夏先生,我寄给您的访谈提纲,您收到了吧? 夏志清:对对,我贴在墙上的。我的东西比较乱,所以重要的事情要贴到墙上。我们随便聊聊吧,不一定一本正经地谈话吧? 季进:对,随便聊天就行。 夏志清:你的博士论文是研究钱钟书的,钱钟书见过没有? 季进:没有,只有过通信。钱钟书一般不见人的。 夏志清:是不容易见啊。现在国内博士多不多啊? 季进:国内现在的问题是博士太多了,可素质比较高、能在学术有所发展的博士又太少了。 夏志清:土博士在国外名誉是不好啊。英文都不精,读什么博士啊。英文懂了才可以用英文进行学术交流,才能跟国外的Dr.媲美。当年我们读硕士就可以直接阅读英文了。你看钱钟书的牛津论文,什么名字的? 季进:China in the English Literature of the 17th、18th Century. 夏志清:对,钱先生Oxford读的是B.Litt,不是普通的B.A.,相当于M.A.,或谓等于美国大学的一个Ph.D.,当然它的requirements没有这样多。反正他的论文已经达到相当高的水平了。要在美国拿个博士学位,不懂几门外语是不行的。不懂外语不懂理论,几乎就不行。现在最流行的就是理论了,我是不大懂,也不看了。其实理论未必是好东西,看多了反而没有好处。你在看理论之前,如果没有相当的积累,反而会被理论牵着鼻子走。你说说为什么国内的外语就是不行? 季进:这可能是一个非常严重的事关教育体制、教学方式的问题。整个国家几代人为了学英语所花费的代价是惊人的,可实际效用却值得怀疑。 夏志清:会不会是教材、师资的问题?可以请洋人来帮忙嘛。当年我看到有一本英文教材用的竟然是毛泽东的东西,英文书上讲毛泽东干嘛?你讲莎士比亚、讲林肯,都可以啊。 季进:夏先生目前在做什么研究? 夏志清:我现在是一边休息,一边工作。这本C.T.Hsia on Chinese Literature刚刚出来,香港一本书的清样到现在还没有校对,还有《中国古典小说史论》的台湾版也在等着出版。我现在手上的文章起码还可以编两本集子。 季进:《中国古典小说史论》的大陆版早就出了,怎么台湾版一直没出来? 夏志清:是我不好,改好以后一拖再拖。事情本来就多,来访问的人也多。总是没有时间。 季进:对对。您的影响实在太大了,凡是到了纽约,大家都想见见您,您也只有牺牲很多时间了。 夏志清:也不仅仅是这个原因。这么多年,因为我女儿的原因,她一九七二年出生后,我就一直没法专心做事情。并不是我不想做,是没法做啊。我在这本《夏志清论中国文学》的序言里也讲了,以前我从来没讲过。后来又是我自己生病,很多事情都耽搁了。比如《抗战文艺史》做起来应该很顺的,可是最后还是没有做成。只写了端木蕻良,其他没有写成。现在不少计划都没法完成了,像晚清小说也没有做完。当时写端木的时候,我就发现萧红了不起,张爱玲下来就是萧红的文章好,《生死场》、《呼兰河传》真是好得不得了。有一件事情可以告诉你,柳无忌晓得吧?他妹妹柳无垢在香港跟萧红是好朋友。我认识柳无忌,就写信跟他谈写萧红的事,问他柳无垢在哪里,我想问问关于萧红的情况。他一听,就说好啊,我的学生葛浩文(How and Goldblatt)也在研究萧红,我让他跟你通信。以前研究萧红的文章一篇也没有,是我第一个讲她好,我真是伟大。可是葛浩文博士论文也写萧红,如果我一写萧红,他就一点功劳都没有了。所以我干脆就不写了,让年轻人去写。做人品德很重要,有时就是要奖掖后进。有的人不管的,管你什么人在写,我只写我的,甚至老师抢学生的饭碗。我跟葛浩文原来也不认识的,后来通信,我也没跟他说过我本来要写萧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