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伴随着现代化进程,中国的城市在工业化、商业化的背景上如同万花筒一样旋转起来,令人眼花缭乱地蜕变着,变幻出多姿多彩的景观。与此同时,一股以城市为审美表现空间、以都市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价值追寻为主要书写内容、以城市景观为天然叙事成分的城市文学创作潮流奔涌而来,成为九十年代中国文学的重要生长点。 书写内容的不同、审美情致的差别、叙事方式和内在文化意蕴的迥异,使九十年代的城市文学呈现出一种多语喧哗而且缺乏主调的审美状态,具体体现为叙事形态的不同。本文即试图对这一现象加以阐述并略陈己见。 一、平民生活的本真描摹 街巷、弄堂、胡同是在城市现代化进程中仍然保持着自己稳固的生存形态的传统城市民间社会,“或者说是当代都市文明与传统的农业文明相持抗衡的缓冲区域”(注:杨经建:《90年代“城市小说”:中国小说创作的新视角》,《文艺研究》2000年第4期。),虽然这里也历经时代浪潮的冲刷,但它依然保持着自己的运行轨迹。生活在这里的平民百姓们,作为处在现代都市文明生态系统边缘的群落,默默地维持、坚韧地延续着城市文化的根系和命脉,“其日常生活每每交融在古与今、新与旧、历史和当下的混沌中”(注:杨经建:《90年代“城市小说”:中国小说创作的新视角》, 《文艺研究》2000年第4期。)。 九十年代一些城市小说就以城市民间社会为审美对象,站在民间立场上,用细致的笔法如实地描写普通百姓那种琐碎、平淡也不乏乐趣的世俗生活。因为叙事的历史时空和审美风格不同,这类小说呈现为两种叙事形态: 1.站在现在时态的民间立场上,以与日常生活同构的、朴素的话语方式描摹细碎的生活细节和平淡的日常场景。 这类小说具有新写实小说的风情遗韵,也是从日常生活的世俗性、琐碎性和庸常性着手来建构日常生活的叙事,所写的也无非是衣食住行、生老病死、柴米油盐等等最普遍的生活内容,但是它们又明显不同于新写实小说。新写实小说偏重于表现平民日常生活的平庸无奈和不尽人意,日常生活在这些小说中总是表现出千篇一律的单调和乏味的面目。九十年代描写平民生活的小说则克服了这种偏颇,既写出了日常生活的庸碌、平淡,也发掘出了日常生活所包含的琐细的乐趣和平实的美感。池莉《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中江汉路的那群市井平民在夏夜里有滋有地味地享受着世俗生活的乐趣:清淡可口的晚饭,眉飞色舞的闲聊。《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里娶妻生子、解决住房困难、为家人排忧解难、下岗、拆迁诸种烦琐的事件构成了日常生活饱满、复杂的内涵。张大民就是在这种平淡琐碎的生活中兴头十足地生活着。范小青的《伏针》通过寻常小巷中普通百姓家庭的日常生活展现传统民间生活样态古朴安宁的诗化品性与和谐之美。针灸大夫陈先生与世无争,淡泊超然,认真行医,悉心授徒。他的子女每天按部就班去上班,回家就帮他护理病人。平静的家庭生活中偶有一些变化也很平淡,如侄子学艺不精就去开诊所,小儿子美满完婚。日常生活于平淡中显现出悠闲自在的情调。她的《城市民谣》描述江南古城一个叫钱梅子的平民女子下岗待业、开办饭店的日常生活。小说着力渲染那种与这个古老城市的韵致相一致的古朴、安宁、自在的生活情韵,失业、炒股、经商,一切喧腾的波澜都被日常生活抚平。 这些小说的叙事语言都是民间口语。我们可以从池莉和范小青的小说中各摘取一段进行简要分析。 猫子说:“个巴妈苕货,他是婊子养的你是么事?”嫂子笑着拍猫子一巴掌,说:“哪个骂人了不成?不过说了句口头语。个巴妈装得不是武汉人一样。” ——池莉《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 你呀,老婆说,你这个扶不上的刘阿斗,你这个拎不清的阿木林,你这个憨进不憨出的寿头码子。我嫁了陈皮你这样的人,也算我前世没修好。 ——范小青《绢扇》 上述文本所撷取的都具有鲜明地域色彩的民间语言,没有经过刻意的雕琢和润饰,信手拈来,完全是自然形态的日常口语,具有非修饰性的世俗品格。这种民间口语虽然俚俗,却洋溢着如火如荼的生活气息,能够恰如其分地烘托、传达出民间生活闲在、随意的意趣与粗俗的格调。小说这种带有民间风味的叙事语言让普通市民感到平易和亲切。 2.回眸历史,以民间意识去烛照和重现被遮蔽的日常生活,凸显日常生活的永恒性。 民间社会是一个以物质生活做底子的恒久的世界。都市民间是一种靠物质生活来维系的精神向度。它的特征是不管社会变动、政治因素和时代精神的变化,它始终保持着它完整的生活逻辑和体系。 在九十年代,最为擅长在历史的背景上展现平民生活的恒定性的莫过于王安忆。王安忆认为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是上海这座城市的历史的根基。《长恨歌》凸显了日常生活不能被政治变幻切断的连续性和永恒性。以王琦瑶为代表的男女情爱、人情往来、衣食住行等民间的日常生活如长流的细水,在波澜起伏的历史潮流中绵延,并不因为历史的巨大转折和频繁的政治运动的干预而断裂。即使在文革时期,弄堂外的政治运动已经如火如荼,而讲究的饮食起居、坊间的流言、暧昧的男女私情、冬夜的围炉夜话……这些私人性的日常生活从容避开了政治风浪的侵蚀和打击,在弄堂深处委婉曲折地潜滋暗长。《文革轶事》叙述了文革中胡迪菁、赵志国、张思叶、张思蕊等几个游弋于政治旋涡之外、避居家庭的平常男女的日常生活。其中既有螺蛳壳里做道场的精致和讲究,也有为了生存的相互挤兑和算计。种种微妙的家庭矛盾和隐隐约约的儿女私情在亭子间中一步一步展开。民间在漫长历史中日积月累形成的日常生活方式具有一种恒常的稳定性,文化大革命虽然以翻江倒海的气势改变了社会生活的面貌,却改变不了上海屋檐下基本的日常生活方式。无论历史如何演变,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始终按照自己的历史惯性一如既往地向前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