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诗的历史展开中,诗人写作与读者阅读之间的紧张,无疑是一种挥之不去的困境,并一次又一次激起批评、辩难的波澜。事实上,这一困境也由来已久,从新诗的发生之日起,在某种意义上,它就作为一种前提性的机制,暗中制约了新诗的历史。在讨论新诗与旧诗在接受方面的差别时,诗人吴兴华的一段话值得在这里引述: (古典诗歌)拥有着数目极广,而程度极齐的读者,他们对于诗的态度各有不同,而对于怎样解释一首诗的看法大致总是一样的。他们知道什么典故可以入诗,什么典故不可以。他们对于形式上的困难和利弊都是了如指掌的。总而言之,旧诗的读者与作者间的关系是极其密切的。他们互相了解,写诗的人不用时时想着别人懂不懂的问题。读诗的人,在另一方面,很容易设想自己是写诗的,而从诗中得到最大量的快感(注:吴兴华:《现在的新诗》,原载《诗论》,夏济安编(台北:文学杂志社,1959年);转载自奚密:《诗的新向度: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化》,唐晓渡译,《学术思想评论》第十辑《在历史的缠绕中解读知识与思想》,第415页,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1月。)。 与古典诗歌相比,诗人与读者之间的这种融洽关系,在新诗的发生过程中却瓦解了。作为一种历史创生物,新诗本身就是一种实验的产品,所谓不用“陈言套语”,换一个说法,也就是要打破阅读与写作之间的成规性认同,呼唤一种新的“阅读程式”。 “阅读程式”是乔纳森·卡勒提出的一个概念,在卡勒看来,具有某种意义和结构的作品,之所以能够被读者当作文学来阅读,在于读者拥有一种“文学能力”,而这种“能力”是落实在一种无意识中的、基于“约定俗成”的“阅读程式”之上的[1]。对于某种新兴的文学体式而言,既有的“阅读程式”往往失效,在读者中建立一种崭新的、有效的“阅读程式”,是其成立与否的关键所在。在晚清新小说的浪潮中,一位署名无名氏的论者,就在《读新小说法》一文中敏锐地指出了这一点: 窃以为诸书或可无读法,小说不可无读法;小说或可无读法,新小说不可无读法。既已谓之新矣,不可不换新眼以阅之,不可不换新口以诵之,不可不换新脑筋以绣之,新灵魂以游之(注:原载1907年《新世界小说月报》第6、7期;引自王运熙主编,邬国平、黄霖编:《中国文论选·近代卷》(下),第144页,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 “新小说不可无读法”,这一论断言简意赅,但却切中了问题的要害。同样,“新诗”成立与否,也不只是写作和理论上的问题,它还是一个阅读上的问题,即能否在一般读者那里,形成一种有效的“读法”(“阅读程式”)。因此,新诗的“正统以立”,也就必然显现为一个“教化”和普及的过程,即:少数新诗人和经验读者间的先锋性探讨,必须从“同人圈子”向外扩散,影响、甚至塑造一般读者的阅读程式。当然,这一过程包括许多环节:现代“文学常识”的大规模介绍,新诗作品的广泛阅读,书报上的批评与争论,新诗集的序言,以及国文课堂上的教学实践,都有所贡献。本文尝试以1922出版的《新诗年选》为个案,讨论对读者“阅读程式”的塑造意识,如何渗透到具体诗选的编辑策略当中。 自古以来,诗文的编撰、成集,一方面有积累、保存和流传的功能,另一方面也暗中完成着价值的估定和经典的塑造,“孔子删诗”是这一传统最古老的象征。对于初创的新诗来说,这种自我拣选、自我经典化的努力从一开始便存在,仅在1920~1922年的两年之间,就出现了四种新诗选本:1920年1月上海新诗社出版的《新诗集》(第一编),1920年8月上海崇文书局出版的《分类白话诗选》,1922年6月上海新华书局出版的《新诗三百首》,以及1922年8月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的《新诗年选》(1919年)。其中,《新诗集》不仅是第一部新诗选,其实也是新诗史上最早的出版品,在序言中,编者就这样写道:“我们还记得从前学做老诗的时候,什么《千家诗》、《唐诗三百首》……都要念熟,总能试作。”(注:《吾们为什么要印〈新诗集〉》,《新诗集》,上海新诗社出版部,1920年1月。)后来的《新诗年选·弁言》也提到:“自从孔子删诗,为诗选之祖。”从《诗经》到《唐诗三百首》,将新诗选本置于这样的历史线索中,无非在暗示,新诗“选本”也会象古老的经典一样,奠定后来人们对“新诗”的想象。 当然,实际的历史功效并不一定与编者的期待吻合,不同的选本之间,也存在精粗、优劣之分。最早出现的《新诗集》、《分类白话诗选》似乎都力求完备,采用写实、写景、写情、写意的分类,意图全面展示新诗最初的实绩,譬如,由许德邻编选的《分类白话诗选》(又名:《新诗五百首》),选诗232首(并非500首),诗人68家,阿英曾言:“此集为初期新诗之完备的选集,各主要杂志,主要报纸上的著作,网罗靡遗”[2](P296)。然而,由于作品收集的庞杂,选家的目光反而不够鲜明,朱自清后来就说,这两个选本“大约只是杂凑而成,说不上‘选’字;难怪当时没人提及”[3](P379)。相比之下,由“北社”策划的《新诗年选》,则是一个较为精当的选本,不同于单纯的抄录:一方面在数量上“瘦身”,只选诗90篇,诗人40家;另一方面,在诗作之外,还有编者撰写的评语和按语。阿英说:“中国新诗之有年选,迄今日为止,也可谓始于此,终于此。北社编辑此书,颇是慎重,逐人均有按语。”[2]对前两本诗选颇为轻视的朱自清,对此集也十分看重,认为它“像样多了”:“每篇注明出处,并时有评语按语。”[3]不难看出,《年选》诗后的评语、按语,引起了阿英、朱自清二人共同的关注,这似乎是《年选》的价值所在。评语、按语,执行的功能是有所不同的:按语的署名都为编者,主要是交待诗歌的编选、删改情况,起到一般性的说明作用;而评语则有具体的署名,四位评者分别是愚庵、溟泠、粟如和飞鸿,作用在于具体诗人、诗作的评价和解读。前者,可以说是编者身份的体现,后者则传达了编者“北社”成员的另一种身份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