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的短篇《卖女孩的小火柴》是2004年里最为奇特而又饶有意味且富有叙事震撼力的小说,是一篇最有小说性——小说的基本特性是虚构——的小说。小说是叙事的,这篇小说所叙之事是一篇小说如何虚构一个故事的故事,也就是它是关于叙事的叙事,作为一种虚构行为,它所虚构的是虚构。因此,它是一种元叙事,这篇小说似乎是一篇典型的元小说。 元小说? “元小说”当然是外来的概念,是西方叙事学理论中的一个引人注目的名词术语。上世纪80年代就被引进,90年代初美国文论家华莱士·马丁的《当代叙事学》被翻译出版后,更是为我国的理论批评界所熟知,并在文学批评中得到运用。元小说又称为“超小说”、“自觉小说”、“自恋文本”、“自我意识小说”、“自反小说”。这是一种“充分自觉的、以虚构和叙述行为本身为虚构与叙述对象的小说新文体”(注:参见王夫明《后现代主义诗学与“自觉小说”》,《外国文学评论》1989年第4期。转引自陶东风《文体演变及其文化意味》,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5月出版,第190页。),它“在一篇叙事之内谈论这篇叙事”[1](P229)公开讨论“‘虚构叙事/现实’之间的关系”,“将叙事本身加以主题化”,[1](P226)有意显示“叙事的成规性”[1](P222),总之,它是“关于小说的小说”。 元小说的出现,标志着小说艺术自身的进步,因为“如果我谈论陈述本身或它的框架,我就在语言游戏中升了一级”[1](P229)。但元小说决不只是代表着一种有意味的小说技法,也不意味着写小说的目的就在于游戏。产生于后现代文化背景中的元小说,蕴含着深刻的艺术哲学,它有目的地颠覆了传统的、主要是现实主义的文学观,对文学这种语言陈述与世界的关系给予了新的解释,回答了什么才是我们所要追寻的意义这个人类行为的基本问题。现实主义文学为追求真理而要求小说必须真实地反映现实,但是现实主义小说通过隐藏叙述行为以求得似真性的阅读效果,其实是在掩盖小说是一种虚构这一基本的事实,它所追求的真实仍然值得怀疑。与之相反,元小说有意暴露叙述行为,揭穿讲故事的虚构性本质,反而突出了故事讲述者态度的真诚,也保证了话语本身的真实性。正所谓“‘小说’是一种假装。但是,如果它的作者们坚持让人注意这种假装,他们就不再假装了。这样他们就将他们的话语上升到我们自己的(严肃的、真实的)话语层次上来。”[1](P229)正是意识到“对于幻觉的揭露把意识提升到一个新的层次”,华莱士·马丁才给予了这样的辨正:“现实主义的许多拥护者认为寓言、元小说和滑稽模仿(总之,任何一种显示一篇叙事的成规性的公开标志)都是某种形式的游戏,显示着一位作家或批评家实际上的不严肃。但这种看法是不对的;自我意识小说的提倡者们也像其他人一样,可能是轻浮的,也可能是明智的,或者可能比我们大多数人更加严肃(例如乔西普维奇)。”[1](P222)更重要的是,现代小说将注意力从现实世界转移到语言陈述自身上来,是以新的(主要是后现代主义的)哲学与文化观为基础的,这才是元小说的革命性意义之所在。 对此,陶东风的《文体演变及其文化意味》一书,有较为全面的论述。它告诉我们,从结构主义的语言观到后结构主义的语言观,文本与现实的关系被彻底否定。根据德里达、巴尔特等人的见解,本文之外没有任何东西,语言本身无所谓真假,那么“语言的意义是由语言自己创造的,相应地文本的意义也是由文本自己决定的,它与外在世界无关。”[2](P193)依照这样的语言哲学观念,自然可以接受这样的判断:“任何用语言说出来的话,写出来的句子,文章,就只能是虚构。”(杰拉尔德·格拉夫语)虚构是本体论意义上的,生活本身也是虚构。因而,“文学(包括小说)是虚构的这一文体学的命题是与世界是虚构、人生是虚构、意义是虚构等文化哲学命题联系在一起的,它深刻地揭示了人类对于人生与世界之真实意义的怀疑,揭示了小说家对于文学可以揭示人生真谛这一传统使命感的背弃。”[2](P195)承认这一点,就等于承认了虚构可以使意义成为可能,只不过它选择的是另一种成规惯例。所以陶东风认为“在现实主义小说文体与后现代小说文体之间的选择,实际上是在两种文化价值观念之间的选择”,元小说代表的文体变迁具有这样的文化意义,即“从现实主义的藏匿叙述行为到后现代主义暴露叙述行为的文体变化,深深地折射出文化的变迁,如果说文化赋予人以本质,而文化的本质又是语言,那么,文化、人以及世界的真实性都取决于语言惯例,即取决于虚构的方式。”[2](P197) 有了上述理论背景,《卖女孩的小火柴》的叙事类型及其意义应该说就不难认识了。小说的题目有点“滑稽模仿”的味道,看上去不严肃,让人觉得有意取巧,耍小聪明吸引眼球,但也暗示这将是一个荒诞的故事,或许会带给我们喜剧的快乐。同时它也提示,这个故事将是“一个有关于讲故事的寓言”(华莱士·马丁语)。小说也的确是叙述了一个叫做吴三得的地方作家按照当地报纸文学版给定的题目编故事的故事。虽然这个关于小火柴卖女孩的故事并没有编完,没能最后形成一个符合小说叙事成规的完整的文本,但作为小说叙事的言语——行为都发生过了,它(小说——故事)已经讲故事了,并且讲了不只一个故事,准确地说,它讲了一个故事从发生到结局的多种可能性——要是按照现实主义的要求,文学应该给我们以知识的话,这个故事的多种讲法给了我们更多的知识。小说里的小说作家吴三得如何构思《卖女孩的小火柴》这篇命题小说,成了《卖女孩的小火柴》这篇小说的主体部分,小说完整地记述了这一构思;这一构思再清楚不过地让这篇小说的读者进入小说作坊观赏了小说虚构故事的过程。它首先介绍了故事主人公(叫“小火柴”的小男孩和婴儿——小女孩)的身份、来历,接着就按小说的叙述程式/叙事成规,从开头(小火柴在街上摆卖小女孩)讲到故事的缘由(卖女孩的缘故,这是故事的核心部分,它讲了可供选择的五种缘故)及过程(出于“拟作者”的意图——拷问人性),最后是出人意外的结尾。通常,读者只能看见艺术家的“手中之竹”,这一次却目睹了丰富多彩的“胸中之竹”。关于虚构的虚构比一个让人信以为真的故事似乎有着更大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