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女人行品》收有施蛰存1930年1月至1933年11月的十一篇小说,施蛰存在《善女人行品》序中说这是“一组女体习作绘”。这一组小说主要受奥地利作家亚瑟·显尼志勒的影响,描写女性心理,并用内心独白的方式描写。但施蛰存又是有着深厚中国传统文化素养的作家,这便使他区别于显尼志勒,有着自己的独特性。 一 施蛰存在中国现代作家中是较早使用内心独白的作家,在施蛰存翻译的众多外国作家中,施蛰存最推崇的是显尼志勒,他说:“有一个时候,我曾经热爱过显尼志勒的作品。我不解德文,但显氏作品的英、法文译本却一本没有逃过我的注意。”[1](P.1212)并“加紧了对这类小说的涉猎和勘察,不但翻译这些小说,还努力将心理分析移植到自己的作品中去。“[2]显尼志勒的突出特点就是内心独白,施蛰存说:“尤其是乔也斯的名著小说《攸里栖斯》所应用的内心独白式(Interior Monalogue)的文体,早已由施氏在《爱尔赛小姐》和《戈斯特尔副官》这两个中篇小说中应用过了。”[1](P.1204)施蛰存翻译了显尼志勒的多部作品,并从中受益。 显尼志勒最擅长的是性心理独白,施蛰存说:“施尼茨勒的作品可以说全部都是以性爱为主题的。因为性爱对于人生的各方面都有密切的关系。……关于他在这方面的成功,我们可以说他可以与他的同乡弗洛伊德媲美。或者有人会说他是有意地接受了弗洛伊德的影响的,但弗洛伊德的理论之被实证在文艺上,使欧洲现代文艺因此而特辟一个新的蹊径,以致后来甚至在英国会产生了劳伦斯和乔也斯这样的分析心理的大家,却是应该归功于他的。”[1](P.1204)施蛰存的性心理分析特长早在《善女人行品》之前出版的小说《石秀》中已鲜明地显现出来。“至于《石秀》一篇,我是只用力在描写一种性欲心理。”[3]《水浒传》中的石秀,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英雄,但他怂恿杨雄杀妻子的行为有些不尽人情,金圣叹说石秀是“假公济私”,施蛰存的《石秀》抓住这一点因由进行探索、挖掘,分析石秀的杀人动机,以内心独白的方式,展示了石秀的性心理。石秀是爱潘巧云而不能,施蛰存便用内心独白暴露石秀的内心冲突:“在第一天结义的哥哥家里,初见了嫂子一面,就生着这样不经的妄念呢?这又岂不是很可卑的吗?……看见了一个美妇人而生了痴恋,这是不是可卑的呢?当然不算得什么可卑的。但看见了义兄的美妇人而生痴恋,这却是可卑的事了。这是因为这个妇人是已经属于了义兄的,而凡是义兄的东西,做义弟的是不能有据为己有的希望的。这样说来,当初索性没有和杨雄结义,则如果偶然见着了这样的美妇人,倒不妨设法结一重因缘的。于是,石秀又后悔着早该跟戴宗、杨林两人上梁山去。但是,一上梁山,恐怕又未必会看见这样美艳的妇人了。”石秀在爱与道义二重人格中矛盾着,并以兄弟之情压抑了爱恋之情。之后因得知和尚与潘巧云私通而导致性变态,由从前的“因为爱她,所以想睡她”到现在“因为爱她,所以想杀她”,石秀从桃红色的鲜血中得到一种性满足。弗洛伊德在分析这种性变态的情形时说:“他们当中有许多种变态的人们,他们的性活动和一般人所感兴趣的相距很远。这些人的种类既多,情形又很怪诞”(《精神分析引论》)。弗洛伊德说这种性变态者,都是“不近人情的虐待狂者,专门想给对方以苦痛和惩罚,轻一点的,只是想对手屈服,重一点的,直至要使对方身体受重伤”。(《精神分析引论》)石秀从残害性对象中得到的性满足,很快就消失了,面对杨雄,他感到内疚和茫然。弗洛伊德说:“实际上,性倒错的患者很像一个可怜虫,他不得不付出痛苦的代价,以换取不易求得的满足。”(《精神分析引论》)如果说石秀欺骗杨雄上当,不如说他欺骗了自己,落得个如此“荒凉”。如果不用内心独白的方法去叙述,就没法了解是什么原因导致石秀的突兀行为。有人说,施蛰存的描写是不真实的,认为“生活中即使有施蛰存所描写的这种人物,那也决不是石秀,只能是另一种人。对于石秀这样一个古代的急公好义的起义英雄来说,究竟是《水浒》的写法更接近于历史的真实,还是新感觉派作家的写法更接近于历史的真实呢?尽管《水浒》是一个浪漫主义气息很重的作品,但我宁可相信《水浒》所描写的石秀,更接近于历史的真实。”[4](P.159)施蛰存则认为,他的《石秀》同《水浒》同样接近于历史的真实,只是“因为《水浒》中写的是石秀的‘表’,我写的是其‘里’。”[5]施蛰存是通过显尼志勒才了解弗洛伊德及其理论的,并用弗洛伊德的理论和显尼志勒所擅长的内心独白,将人物的性心理描写到极至。他的《鸠摩罗什》、《将军底头》也都是用内心独白描写性心理的佳篇。 二 在《善女人行品》里,施蛰存以内心独白写女性性心理,是“完全研究女性心理及行为的小说”。[6]显尼志勒的作品也是多写女性性心理,施蛰存翻译的显尼志勒的作品,大都是描写女性的,如《妇心三部曲》中的《蓓尔达·迦兰夫人》、《爱尔赛小姐》、《毗亚特丽思》三篇分别写三位女性的二重人格的苦闷,《薄命的戴丽莎》也是写女主角戴丽莎一生的遭遇和繁杂的心理过程。但显尼志勒更多的是写女性变态的性心理,并且其变态情形是异常极端和不可思议的。显尼志勒的《毗亚特丽思》中的主人公毗亚特丽思,她在丈夫死后便变态地将性爱转移到儿子身上,而她的内心仍然朦胧着爱与道德规范的冲突,当儿子另有情人,母亲又将爱移向儿子的朋友,他们又相互嫉妒和仇恨,他们都在这种畸形的爱与恨的二重人格冲突中痛苦煎熬,最后,“毗亚特丽思把她底爱人,她底儿子,她底死伴抱在怀里。了解、宽恕、解放,她闭上了眼睛。”他们最后以死作为矛盾的解决。施蛰存则要保守得多,施蛰存在《善女人行品》里,突出了这个“善”字。施蛰存早期作品《周夫人》中的周夫人有恋童症,但与显尼志勒《毗亚特丽思》中的女主人公毗亚特丽思是不同的,第一,周夫人爱恋十二岁的微官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第二,周夫人只是有点爱恋的意识,绝不会发生不该发生的事情。《春阳》可算是施蛰存内心独白的代表作,在对异性的企盼方面,婵阿姨远不及毗亚特丽思执着、极端、变态,婵阿姨的性欲望是适可而止的。十三年前,婵阿姨的拥有一千亩良田的未婚夫在婚前突然死去,婵阿姨经过了二日二夜的考虑之后,抱牌位成亲而成为一千亩良田的继承人。十三年后的一天,“昆山的婵阿姨,独自走到了春阳和煦的上海的南京路上。”她感到这上海的春阳,“倒是有一些魅力呢……今天,扑上脸的乃是一股热气,一片晃眼的光,这使她平空添出许多兴致。”“真的,一阵很骚动的对于自己的反抗心骤然在她胸中灼热起来”,她决定在上海玩一玩,于是在一个小餐馆里吃中餐饭,在这里,她羡慕旁座的三口之家,她留意了一个文雅的男子,幻想着他在她身边坐下,微笑着攀谈,婵阿姨做着罗曼谛克的白日梦,并由这个男子联想到银行的职员,“她的确觉得,当她在他身边挨过的时候,他的下颔曾经碰着了她的头发。”“婵阿姨的自己约束不住的遐想,使她憧憬于那上海银行的保管库了。”她回到银行,银行职员的一声“太太”,使她彻底地失望了,“愤怒和被侮辱了的感情奔涌在她眼睛里,她要哭了。”她在银行职员的眼里已不是年轻的小姐,而是中年的太太,她不得不回到现实。内心独白正是这种白日梦得天独厚的表达方式。梦醒之后的婵阿姨,又还原了吝啬的土财主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