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自由主义作家,在1949年后的一段时期里,沈从文一直郁郁寡欢,游离于当时的政治运动之外,冷眼静观着时势的发展。 对电影《武训传》的批判是沈从文建国后所遭遇的第一场政治运动,也是建国以来的第一次文艺运动。以发动“运动”的方式批判一部作品的“思想”,并形成浩大无比的全国共讨之的局面,对于那些没有经历过延安整风的旧知识分子来说,是闻所未闻的。在这场运动中,沈从文虽处于漩涡的中心,但他不但不为这自上而下的气势所动,在内心深处,反而觉得这场批判有点可笑。在他看来,如果不批判的话,武训本来没有多少人知道,说不定有些人会分不清“鲁迅”和“武训”,可是现在,动员全国上下的力量来批判这样一个死人,值得吗?问题是,现在的世界,谁会去学武训?有举手、拥护即可混得春风得意的好事儿,世界上还有谁会自寻倒霉地学武训?为今之际,不想办法鼓励创作新作品,只是让千千万万的人来批判和检讨,“费力多而见功少,似乎不大经济。即把一个导演、一个演员,并一个在坟墓中的武训,完全骂倒,新的优秀作品还是不会产生!”(注:见1951年9月2日沈从文所写的一封信,《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109页,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在领导人看来是大是大非问题的《武训传》批判,在沈从文眼里,只不过是一个浪费报纸版面及人力、物力的无用之举。 放眼文坛,更让沈从文痛苦不堪。在这种气候下,文艺界的许多朋友的笔都呆住了。登在大小报刊上的“文学”作品不伦不类,无价值的诗随处可见、自由出版,而那些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却被无端地封杀了。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虽然人手一册,但毛泽东本人和真正的群众离得太远了,他不会去想怎么让作家把精力转到正常的工作上,使他们手中的笔能够得其用,不再毫无意义地消耗在思想斗争上。一个人如果只看自己,不注意以外的事情,容易失于偏,陷入孤立之中;而一个集团如果只按自己的思路行事,不理会自己以外的人和事,更不是马列主义的。马列说知人,其实知人谈何容易!这种领导方式肯定有问题,需要改善,这是明摆着的事实。 这是沈从文的真心话,但这意见是不能说、也无从说的。庭院中的鸟儿们在自由地飞翔、歌唱,充满了有生之乐,“人在什么时候才可望用友爱来代替摧残作践?”(注:沈从文:《历史博物馆日记片断》,《沈从文全集》19卷,第99页。)他渴望像往常一样,遇到问题和朋友一起讨论,在讨论中厘清问题,现在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过去的朋友们渐渐离自己远去了,沈从文陷入了空前的孤立之中。每当这个时候,沈从文往往颇有怨言:“半生为了许许多这种年青人服务,特别是一些作家,这些人目下有在外省的,不明白我怎么过日子极自然。还有些身在北京城圈子里住下的人,也像是北京城打听不出我的住址,从不想到来找找我。这也很好,借此可以学习明白社会或人生。人不易知人。这种隔绝也正是对我一种教育。”(注:沈从文:《凡事从理解和爱出发》,《沈从文全集》19卷,第114—115页。)这种情绪在写给程应鏐的信中,流露的更为充分、具体: 流金: 我还以为会可再见面谈谈,不想又即回上海了。 国家在发展中,事情多,问题多,旧制度已崩溃,新秩序刚建立,尤其是新手接新事,凡事都不免有脱节处。一个负责人总得抵三五人用,望事事忘我无私的作去,才不致辜负历史时代所嘱托任务。中学校校长事更麻烦,盼能凡事耐烦细心作去,任何困难都莫灰心,更莫因小小人事周折而生气,因小失大。 你来提到某某事,是我听到第三个人说起的同一事。走后固然流泪许久。我居然还不在时代变动过程中死去,也就很好了。二年来笑和泪都对我失去了本来意义。私人得失也似乎毫无意思。因你一提,才想起有这件事。这些转述不一定合实际,只宜让那些陌生的过去毁过我们的人去传述,熟人中可不必再注意的。照我看来,国家在任何方面人才都不够用,向心力犹未形成,他这时节正在为政府努力工作,又勤快,又负责任,对国家实在为有用。这就很好了。至于因他对我如何如何,恐不可信。传述的人如即正是过去办《野草》胡骂了我多年,使我和左翼有隔的人,那就更不可信!北回时,初办《大公报》副刊,我本来即并不想出面,因不得已才写文章,后来又因他们办《新路》,怕人认为有关连,如彼如此而致神经逐渐失常,几几乎即胡涂死去。由此一来他反而怕来见我,都没有什么关系。流金,革命是国家一件大事,国家大,个人极小!我今年已快50岁了,头脑身体犹如机器,不节制使用了30年,也旧了,坏了,本来也应分报废了。解放北京本是一件历史大事,如果我适逢其会,当其冲,不幸在一些不巧情形中糟了,毁的已毁,也不应当以为什么大不了,更不宜再因此还把一个别的年青有为的人也随之毁去!人难成而易毁,社会国家正在向前发展,一切事均不宜停顿,大家还是向前看,为国家多做点事情,不要以我一个人的遭遇而如何不平吧。×年纪青,又有才干,与其责备他过去,不如鼓励他未来。这正是中共一贯所说与人为善之意。你听来的传说,必普遍到一个程度,我所以特意向你提提。这事即丁玲也有未尽能尽责任处,她那□到我为了什么,得到什么。 流金,要爱人以德,不要恨人。国家因权力过大,新当大转变时,总到处不可免有不必要牺牲损失。要看大处远处,望好作事,凡事谨慎细心,免误事,反而丧失国家威信。到你将来负责较大,能在立法上建议时,提一提莫作践疯人,就很好了。这是很凄惨的。我看过,我懂得,相当不合需要。……(注:1950年秋致程应鏐,《沈从文全集》19卷,第89—90页。文中划横线的部分,是沈从文自己删除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