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庸俗写实主义的反拨 苏炜:米兰·昆德拉曾在他的《小说的艺术》中提出过,小说创作中有四个召唤:游戏的召唤;梦的召唤;思想的召唤;时间的召唤。前三者并不费解,“时间的召唤”在我的理解中,是对个人记忆里的“集体时间”或集体记忆里的“个人时间”的追究和发问。作为作者,《迷谷》和《米调》在创作过程中,确实好像在冥冥中听到了这四个召唤。具体地说来,在这两部以文革作为背景材料的小说中,《迷谷》是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做文章,截取时光之流中一滴水珠,把它作透视式的放大、观察;《米调》则是在截取各个时光之流的片断,想在每一段历史碎片里,观察时光和世态的维度。在写法上,我是确实想刻意和以往的“文革小说”、“知青小说”拉开距离,也可以说,算是一种“后文革小说”吧。 李陀:我不太同意把《迷谷》和《米调》看成是“后文革小说”,这个概念不够清楚。把这两部作品和“文革小说”的联系起来,反而容易对理解这两部小说产生障碍。当然,这两部小说的故事,都以“文革”为背景是不错的,但是,作品的叙述脉络和趣旨,其实远远跳离了一般理解意义上的“文革小说”。比如《迷谷》,它写的是海南岛下乡知青的生活,但是,它并不像大多数有关文革的写作那样,以现实主义的、写实性的知青经历——知青作为一个群体在历史当中的实在遭遇——作为线索,而是选择了一个非常独特的空间环境和事件:在海南岛深山里,一个放牛的知青和一个流散户之间遭遇,然后从这里铺陈出一个非常浪漫、传奇的故事。和以“伤痕文学”为标志的“文革小说”(这个说法不准确,这里暂时用一下)相比,这两篇小说对题材的处理方式显得很新鲜,但是这种“新鲜”后面,其实是写作方式和写作态度的不同。研究文学史的人应该注意:出于对以“样板戏”为旗帜的“两结合”(革命浪漫主义和革命现实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方法”的反动,正是伤痕文学和知青文学为中国文学带来了一股重返现实主义的狂潮,现实主义也好,写实主义也好,由于和政治上的“拨乱反正”分享了同样的政治合法性,小说中的写实方法在以后这些年里又取得了正统地位。当然,80年代后期,寻根小说和实验小说的兴起,曾经对写实这种正统地位发起了一次强有力的挑战,但事过近二十年之后,今天看得很清楚,这次冲击不管当时声势多么大,其实并没有在整体上动摇写实方法的正统地位。这在90年代以来的文学发展里可以看得很清楚。当然,不是没有人造反,莫言的《酒国》,阿来的《尘埃落定》,韩少功的《马桥词典》,阎连科的《受活》,都是在这个潮流之外的写作,而且写得非常好。你这两部也可以说是加入了这个造反的行列,也是对“文革小说”以来盛行的写实主义的一个反拨。我喜欢你这两篇小说,我想这是主要的原因。 非要把《迷谷》和“知青小说”连,当然也连得上,但是我自己在作文学批评的时候,更重视差异,我认为差异对文学、对艺术的理解和阐释都更有意义。你这两部小说都很难作简单归类,是对批评的一个挑战,光是这一点就很让我喜欢。 苏炜:不少朋友都觉得《迷谷》的写作角度很特别,问我:《迷谷》的写作,都受了一些谁的影响?其实我想,进入具体的写作过程中,一个清醒的作家应该是“做自己”,顺笔写来,忘记任何他人的影响的,特别是不能模仿和重复任何别的经典作家的套路。但追根溯源,它也一定会跟你相近时期的阅读经历发生一点微妙的关联。我在写作那两部作品的前后,外国的大概读过一点昆德拉、博尔赫斯、马拉美什么的。马拉美有一句话:“世界的惟一目的就是写出一本美的书。”有一段时间挺让我着迷。中国的现代作家里,我想影响我最深的是沈从文。我在《迷谷》的构思之始——那是在真正进入写作很久以前,确实想到过沈从文的《边城》。我想,我要像《边城》一样,在大时代的浪花中截取一点独特的吉光片羽,写一部“很不一样的文革小说”。当然在具体叙述追求中,倒是与沈从文平缓冲淡的风格,完全反其道而行之的。常言说,“读者的眼睛是雪亮的”,在美国的华文读书圈子里,有一位朋友曾说:《迷谷》好像是“文革小说中的《边城》”,我觉得,自己一个隐约的心思,好像被他点破了。 李陀:我倒没从《迷谷》读出沈从文来,倒是读出了不少的马尔科斯的影响——不是吗? 苏炜:对马尔科斯的阅读,几乎是写作《迷谷》以前十多年的事情了。但马尔科斯和南美“魔幻写实”对中国作家的影响,本身就很“魔幻”——似乎谁都被笼罩住,逃脱不掉似的。这或许是因为,我们这两三代中国人在那些年间经历的人生图景,实在也相当“魔幻”吧!《迷谷》的英译者却说,《迷谷》有很深的福克纳的影响。——我想,福克纳,也是另一位近年来许多中国作家不容易轻易“逃脱”得了的作家。 李陀:我不太同意你的说法,马尔科斯和福克纳只对不大的一个作家群体有过强烈影响,而且主要是在80年代,影响面也集中于寻根小说和实验小说的写作领域。就文革后大多数写作来说,走的都是很传统的写实主义路子,马尔克斯也好,福克纳也好,影响并不大。这足以证明,五四之后形成的现实主义传统是多么深厚。更重要的是,至90年代,这种现实主义又演化为一种更“白”、更平庸的写实主义,而且在一定意义上,简直成了当代写作的统治性的观念(当然也有例外,如在网络写作中的武侠小说和玄幻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