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当代作家评论》作为有广泛影响的批评期刊,对中国当代文学与文学批评进行了长期的观察和深入的研究。你能否结合自己的切身感受,谈谈当代汉语文学创作有哪些优势,同时存在哪些缺陷? 林:我做了二十多年的编辑,我们杂志评论的作家也有几百位。如果用现代文学作为参照系的话,我想总体来看,当代作家提供了更加丰富的东西,作家的创作经验跟创作技巧都达到比较高的艺术水准。我曾经跟叶兆言谈起过这方面的问题,叶光言是现代文学研究生毕业的,对现代文学非常熟悉。他个人觉得当代文学总体要超过现代文学。另一方面,从个体角度来说,当代作家很难有哪一个超过鲁迅、沈从文、老舍、张爱玲和萧红。我们不敢做这种断言。但是当代作家中的确有一批非常杰出的作家,如莫言、韩少功、张承志、史铁生、张炜、余华、王安忆等。我毕竟不是搞研究的,所以很难对这么重要的文学史现象做出一个整体的判断,很困难。问题是,尽管很多当代作家的创作量都比鲁迅多得多,鲁迅连长篇都没写过,但是从对文学的发现和对思想的贡献角度来看,应该说当代还没有哪一个作家能跟他比,就是说都没达到鲁迅的高度,更不用说超过鲁迅。还有沈从文,也很难有哪一个当代作家能跟他去比较。我不知道你对这个问题是怎么看的? 黄:我个人觉得当代文学是一个还在进行的过程。从十七年文学到新时期文学,从文学发展的角度来看,它是一个转型或过渡期,甚至是一个文化准备期,我觉得当代文学的集大成者还未出现。 林:还没有出现。当代文学现在还没产生真正的大师,也还没有标志性的伟人作品。我们讲的这些比较杰出的作品,如《九月寓言》、《酒国》、《中国一九五七》、《纪实与虚构》、《活动变人形》、《无风之树》、《马桥词典》、《务虚笔记》等等,这些作品给我们提供了多彩的当代生活经验、个人经验或艺术思考,但跟现代文学大家的经典作品比较起来,如鲁迅的《故事新编》和《狂人日记》、沈从文的《湘行散记》,你现在去读,还会感到鲁迅的确是一个伟大的作家,沈从文的确了不起。而且,作为当前文学创作的中坚力量的作家,他们在知识储备、思维方式等许多方面都有一定的欠缺,包括理论修养也跟现代作家有较大差距。再比如说,对外语的掌握,当代作家达到韩少功那样的外语水平的就不是很多,韩少功能够自己翻译小说。当然,更年轻的作家将来会超越这些局限性,他们的条件毕竟不一样了。 黄:对于更年轻的作家来说,也存在一个严重的问题,那就是他们对传统文化越来越隔膜,脑子里装的都是一些舶来品,英语思维优先于汉语思维,这其实也挺可怕。 林:有道理。五四那一代将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融会贯通,并渗透到作品中。像汪曾祺,其实也就是写了数量不太多的短篇,但这不妨碍他成为一个非常有个性的作家,这跟他骨子里的传统积淀有很大关系。建国以来,大学对传统教育确实是重视得不够,而且知青作家在“文革”破四旧的氛围中成长,他们很难对传统有深刻的认同,他们最应该读书的时候没读书,后来的一些幸运者上了大学,最缺的就是对传统文化的系统学习,这一代在这方面有总体缺席的倾向,而不是个人的问题。 黄:你应该是知青的同代人,这是不是有点自我反省的意味。 林:这是不得不承认。 黄:汉语文学写作要健康地发展,不应该与传统完全割裂,但是从日前的教育趋向和社会发展来看,西化的潮流越来越明显。 林:我同意。我们之所以强调汉语写作这个概念,就是必须立足于中国经验。 黄:也就是说,用汉语创作的作品并不全是汉语写作,汉语不能仅仅作为一种工具,我们呼唤的是扎根于悠久的汉文明传统和广袤的中华大地的汉语思维。 林:是那么回事情。比如日本,日语中有很多外来语,汉字文化的烙印很深,后来英语文明对日本的影响也非常巨大,但日语写作还是一直立足于亚洲经验和日本经验。我们中国作家如果要使汉语写作发扬光大,就必须开掘中国经验,就不能割裂传统。现在有不少人认为,五四的反传统就是抛弃传统,其实这种说法有误解。 黄:林毓生就对五四的反传统进行文化反思。后来一些寻根作家的文化回归意识,也是以反思五四作为旗号,但他们中的一些作家把五四和“文革”混同起来,这就显得草率。 林:对!五四的那些人是经历了传统以后才想扔掉传统,但他们经过系统的国学训练,这种学问底子是扔不掉的。 黄:也就是说,他们是站在传统中反传统,而现在不少人叫嚷的反传统是因为对传统的无知。 林:五四那代人是扔不开传统的。我们想摆脱的“传统”,是指传统中间的糟粕,而不是精华,将脏水与孩子一起泼掉,显然是不够完善的。 黄:你在不少场合反复批评短视的庸俗现实主义的缺陷,对“伪现实主义”颇多不满。伪现实主义在当代中国之所以会反复出现,说明它在现实中有比较深的根基。有点滑稽的是,“伪现实主义”在表面上似乎更加贴近中国现实,它们似乎更多地描写了中国的本土经验。这个问题你怎么看? 林:它们虽然写了中国本土经验,但它不是对社会进行更深刻的批判。有人不断地给我寄稿子来,包括作者也给我寄稿子来,但我们不理会。有人说《当代作家评论》门槛很高,我说确实是有门槛。像张骏彪的《幻化》,是在中国第一流的出版社出的,出了三卷本,同时也出了他的长篇小说的评论集。北京很多评论大腕在作品讨论会上认为它非常有勇气,写了几个高官,高到省长、省委书记。但我觉得这是一个概念化很重的作品,所谓的意识流与心理描写,都无法和作品融到一块,而且作品的语言非常粗糙。《当代作家评论》发表了一篇批评文章,对作品以及评论界的一些现象进行了批评。有的人跟我说大家需要勇气,我说写小说是不需要勇气的,文学作品不是靠胆子大小来衡量高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