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想首先把北北的小说界定为一个关于“缺失”的故事。故事产生于“关系”——这几乎是性格冲突、人物矛盾的老调重谈——人与人、人与物结构关系的设置很大意义上决定着小说的张力,而不仅仅是推动情节的需要。借用结构主义的术语,每一个功能单位对于小说的结构都有它独特的地位和作用。在小说的结构关系中,某个功能单位可能是主角,另一些功能单位则可能是配角,甚至是“不在场”的。绘画中有留白,维纳斯的断臂创造了广大的艺术想象空间。可见,不在场不意味着不重要。在小说中,某些时候,“缺失”的功能单位很可能就是解开小说意义编码体系的关键对象。 在北北的故事中,构成故事核心的冲突和矛盾往往因为另一个人物(或者是事物)的“缺失”而导致,“缺失”的存在和“缺失”的终止构成了小说意义的生产机制——这是北北讲述的故事提供给我们的第一个印象。首先,人物关系结构中某一个单元的撤出,可能为另一个单元的自我面向创造空间。在《寻找妻子古菜花》里,构成人物矛盾核心的“古菜花”并未介入故事主体的时间跨度,“寻找”正是源于“不在”,我们只能通过李富贵的“回忆”——李富贵的视角——形成一个音容形貌的“古菜花”,而看不到一个内心的“古菜花”。某种意义上,“古菜花”只是李富贵的一个想象,或者说“寻找妻子古菜花”这一行为只是李富贵的独白行为,李富贵面对的是自己的内心。同样,《转身离去》也是一个独白。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青年,为了能够让奶奶得到照顾度过晚年,匆忙娶来朴实的农村姑娘芹菜,一夜夫妻的结果是从此丢给这个姑娘侍奉老人的责任、无尽的等待和一生的凋零。整整五十二年的光阴流转,芹菜追想中的“蔡黑子”始终面目模糊。“蔡黑子”导致了芹菜的孤独、压抑乃至自虐,但“蔡黑子”的缺席才使得芹菜能够逐步面对自己的内心。 在《让八哥发言》中,“缺失”继续为人物的独白腾出空间,但“缺失”开始介入了“关系”,从而使两种乃至更多的独白得以相互参照。《让八哥发言》可以看作一个“父亲”和“儿子”的“失而复得”的故事。因为一场车祸,“我”失去了父亲,又被另一个“父亲”(陈三)所收养。一开始,“我”固执地拒绝父亲缺失的事实,所以“我”或者把致父亲于死命的汽车想象成“蛋糕”、“塑料”、“大甲壳虫”,或者想象父亲是一个“蜘蛛侠”、会降龙十八掌、九阴真经的武侠高手。陈三生活在儿子的“缺失”中,他把对儿子的渴望和等待,具象化为照料儿子送的八哥安妮和训练它发言(“领导”)。“我”和陈三的“缺失”同样首先是两个人物的内心独白,我们从中发现了“我”和“陈三”的内心隐秘。到了故事结尾,“我”对陈三感情发生了从对抗到认同的转变,转变的动力是在共同的“缺失”境遇中所产生的二者间的体认、同情和共鸣,两个“缺失”不再是平行线,而是交叉关系。但是,陈三的死造成了新的缺失。值得思考的是,北北安排八哥安妮最后叫出“领导”,是否暗示了陈三的缺失得到了消弥,或者仅仅是“我”一厢情愿的想象? 在这一点上,我相信北北并不太乐观。在《娥眉》里,更多的“缺失”出现了。“我父亲”许鹦鹉怀疑“我母亲”姜榕树与哥哥许喜鹊有染愤然出走。许鹦鹉的“缺失”是故事的关键——“我母亲”因此失去了丈夫,“我奶奶”失去了儿子。其实,“缺失”早在上一代人就已开始,“我奶奶”被驼背竹篾匠丈夫遗弃,“我外公”姜二的教育方式导致姜榕树的反抗、出走和断绝关系。故事逐渐暗示我们,这些缺失之间的关联,它们相互作用,每个人的人生创痛都介入了与其他人物的关系中。这导致了人物和人物之间富于张力的心理空间,姜榕树和许鹦鹉乃至许喜鹊的对抗,姜二和姜榕树的对抗,姜榕树和“我奶奶”的对抗,是各种“缺失”交汇的结果。耐人寻思的是,当许鹦鹉在二十年后重新出现,误会也得到冰释,然而“缺失”却并没因此结束:“我外公”姜二和“我奶奶”的去世和“我父亲”许鹦鹉的被枪毙,故事的中心人物,也就是亲手制造了“我父亲”许鹦鹉这一关键单位“缺失”的责任人姜榕树,面对的只是一个个永远的“缺失”。 在北北的故事里,“缺失”制造了行为的延宕,情节的推进。更重要的是,“缺失”留出的空白建构了一个复杂的人物关系,也使得人物内心隐秘世界的复杂性有了较好的呈现方式,怀疑、猜测、推理、联系,借助这些方式,我们走近人物,却不可能直接和真正彻底地进入人物。这是一个广阔的想象空间。可以说,“缺失”在北北的小说中具有结构性的生产意义的能力。 但这并不意味着,“缺失”仅仅具有结构的意义,北北也不会让“缺失”到结构为止。 二 “那以后,我母亲可能都没有拍过好照片,尤其是我父亲一走,她就再也不拍照片,一张都不拍。二十年的韶华像水一样流逝,哪一个瞬间都没有被定格下来。”(《娥眉》) “缺失”意味着生活的断裂和破碎。一群小人物,琐碎平庸的日子,卑微渺小的身份,或喜或悲,或苦或乐,各自弹奏着自己的人生,偶尔跳出一两个强音,制造一两个高潮,离不了小人物日常生活的底线。但是,一次偶然,一个误会,就可能打破常态,生命的脆弱,生活的艰难就在非常态下变得异常残酷。在《肾虚》中,平静无奇的生活由于一个偶然和误会,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发一连串的连锁反应。齐跃强被医院误诊为得了尿毒症,周围的人由此胆战心惊,对自己的身体健康疑神疑鬼,一班人马鸡犬不宁。故事结束,一场虚惊而已。然而,被误诊和离婚弄得疲倦不堪的齐跃强,突然从无意中破碎的杯子大彻大悟:“生活其实与这杯子很相像,齐跃强想,也很脆弱,齐跃强想,进了一回医院,几乎尿毒症了一回,就这么一下,原先的很多东西便打碎了,改变了,不可还原了,齐跃强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