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英国著名诗人雪莱在他的《西风颂》一诗中曾写下“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的诗句,在相当长的时段里,我们都是从“积极浪漫主义”范畴理解这句诗的,从中获得一种振奋人心的力量,但在常识语境中,“冬”给人的感觉是荒凉与寒冷。穆旦在此并不回避而是直面这一常识,在此前提下展开他的抒情与思考。 在形式上,第一章是较为整饬的:共四节,每节以“我爱”始,以“严酷的冬天”终(注:此诗首次发表的版本(《诗刊》1980年第2期)上,这一章每节均以“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结尾,复沓性更为显著。)。以“我爱”开头并造成诗句某种程度的反复,在诗人以“查良铮”本名翻译的普希金的诗《水与酒》中也可见到:“我爱在炎热的日午/从小溪里掬一盅清凉,/我爱在僻静的树荫中/看水流如何泼溅在岸上。”(注:《普希金抒情诗选》,查良铮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1年3月版,第91页。) “我爱”是一个具有明确情感指向的词,主语代词和谓语动词简练而确定的结合流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作为一个具有正面情感内涵的词汇,“爱”给人的感觉是明亮和温暖,它指向的是自然人生中被赋予了某种肯定意味的领域。“在淡淡的太阳短命的日子”中,“淡淡”“短命”这些词一方面与冬的寒冷特征符合,“淡淡”除了有阳光清冷的内涵外,还有着静寂的意味,处在“太阳”和“日子”之间的“短命”在此也有了双重指向性:短命的太阳、短命的日子。另一方面,这些词汇也大致勾勒出反映在诗句间的基本色调:温暖(“太阳”),但更多的是冷寂。或者也可以理解为诗人冷寂、宽阔的感喟。“临窗”二字表明诗中的抒情主体所处的空间并不封闭,因为有窗,可以无障碍地看,对应了第一句中所描述的“淡淡的太阳”。“喜爱”一词虽然作为“工作”的修饰语出现,但和“静静”一起运用可令读者感受到诗人在一个冷寂环境中的坚守姿态与从容心境。尽管对于冬天的冷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但它依然超出了诗人的心理预期,“冷”和“昏黄”再次对应“冬”的主题,一个“才”字与两个“又”则流露出诗人隐秘的怨怼。“我将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一句中出现了两个“我”,前者作为话题提出者,后者则限定了动作接受者,“酒”和“灌溉”的有效性因而被限定在两个“我”的前后夹击中,行文如此狭隘,令人顿感逼仄。“心田”一词中,“心”引发的联想依然是内向和私人性的,但“田”却很容易让人想到与宽广相关的土地、田野等意象,从而稍稍缓解了两个“我”造成的逼仄感。“灌溉”与“田”的意象架构出一个干渴者的形象,置放在“冬”这一语境中,它很自然地转化为对温暖与明亮的渴望。“多么快,人生已到严酷的冬天”一句则将诗作放在了一个更大的背景下使之与人生/生命的命题相关,“冬”也因此成为生命之冬/人生暮年的隐喻。“多么快”又透露出诗人对于时间飞逝的叹惋之情。身处暮年,又面临有着复杂内涵的严酷冬天的诗人,此时此刻又会思考些什么呢? “枯草的山坡,死寂的原野”勾勒的依然是一幅典型的冬天场景。“独自凭吊已埋葬的火热一年”中,“独自”意味着“凭吊”一词涵盖的内容是诗人更为个人化、私密性的领域,在中国文学语境中,“独自凭吊”更容易令人想到“孤独者”意象,从屈原的“众人皆醉我独醒,众人皆浊我独清”、陈子昂的“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晏殊的“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一直到鲁迅的“孤独者”都赋予了这一形象“孤独的清醒者”内涵。主体的清醒和理性使得“凭吊”获得了可靠性,“已埋葬的火热一年”就不仅是和冬天场景相应的具体季节,更包容了诗人对人生与自然的所有思考。“已”在此可以指向过去时间段,“埋葬”则更多搀杂了诗人的情感取向,“埋葬”这一动作主语的缺席更是为读者提供了一个思考空间:是谁/什么埋葬了“火热一年”?“凭吊”与“埋葬”的联手不仅蕴含了诗人的叹惋之心,而且也暗示诗人对匿名之手的隐在愤懑。“看着冰冻的小河还在冰下面流,/不知低语着什么,只是听不见。”用“小”“低语”“听不见”来修饰冬季冰层下流动的河水,字里行间有一种明显的强弱对比,用词如此谨慎,与原稿“似乎宣告生命是多么可留恋”结合起来读,更可窥见诗人对于弱小生命的温柔爱怜之心及叹惋之情。“呵”字如此轻柔,别有一种悲凉与无奈的味道。“生命也跳动在严酷的冬天”,这里的“也”与上句的“只是”一起微妙传达出诗人的复杂心境:强弱对比之下,那一份挥之不去的隐秘愤懑和叹惜爱怜。这一节中,“枯”“死寂”与“火热”,“冰冻”与“流”,“听不见”与“跳动”等语汇都有一种对立场景的比照,因而使诗句间呈现出一种张力,从另一个侧面启发读者去体味诗人的复杂心情。 从绝对的角度认为这首诗仅写了诗人对冬天的否定是片面的,接下来的一节也反驳了这一点。 我爱在冬晚围着温暖的炉火, 和两三昔日的好友会心闲谈, 听着北风吹得门窗沙沙地响, 而我们回忆着快乐无忧的往年。 人生的乐趣也在严酷的冬天。 以“我爱”领起的这一节,似乎描写了一幅其乐融融的画面。“温暖的炉火”仅相对于“冬晚”才更为突出地存在,而在真正“温暖”的季节,它是不会引起人们注意的。对“快乐无忧”的往昔的回忆在此成为一个小小的话题,和冬天温暖的炉火一起,构成了或可慰藉诗人心灵的一点点暖意。但即使在这样明显的场景中,诗人的沉忧隐痛依然无法完全释然。“昔日”“回忆”“往年”等指向过去时间段的词汇与“会心”“快乐无忧”紧密相连,从而暗含了对当下某种不欲明言的不满。同时,“北风吹得门窗沙沙地响”的阴影也像梦魇般掠过貌似欢乐的一帮朋友们。最后一句将“人生的乐趣”与“严酷的冬天”对举,不仅回应了这一章的反复技法,也在这幅温馨画面中注入一丝不免有些自嘲的语气,在这样的自嘲中,快乐如此难得,而严酷的就不仅仅是自然的冬天了。放在一九七六年的中国背景下结合诗人自身的遭遇去看,这一点恐怕更为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