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女作家的创作总是不大符合男性世界的规范,任何一个小说流派都很难将她们的创作轻而易举地进行归类。林徽因也是。钱理群等在《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论说京派小说创作特点时,显然没把林徽因作为典型的京派小说作家看待。作者在该章节末尾说:“京派的文学开放性,以及对平民生活式样的重视,在林徽因这种名门闺秀型的文人身上都体现得分外鲜明。《模影零篇》所含的《钟绿》、《吉公》、《文珍》、《绣绣》诸篇,寄托着作者独特的生命体验,由命运不佳的人们身上反转到自身,而感悟到年华易逝,美的短暂。”[1](P319—320)这里所提到的《模影零篇》显然不属于“与乡村世界对立的”“都市人生”的“叙述总体”。其中,有以“常”观“变”,也有以“变”观“常”;对乡村和都市,均既有迷恋也有拒斥。结合林徽因的其他小说,我们认为,其小说创作的目的并不在于对中华民族历史文化的重新组合,她不追求这种男性世界所要求的历史文化的目的性、整合性,而以其独特性、个别性、边缘性与男性作家的创作相区别。与其说这些小说是以乡村中国的叙述眼光打量都市人生,不如说这些小说超越于城乡两个世界之上。 一 写小说对林徽因来说,或许可称之为“例外”,而正是这“例外”表现了她丰富的内心世界。张爱玲曾说:“事实的好处就在‘例外’之丰富,几乎没有一个例子没有个别分析的必要。”林徽因的小说似乎也批判现代都市文明,特别是在《钟绿》中,作者通过钟绿对都市现代工业文明的拒斥,表达她对现代工业文明的拒斥。但细读之,它似乎并没有真的把乡村当作人物的最后归宿。不错,这篇小说抨击了现代工业文明给人们生活所带来的空幻和虚假,也歌颂了乡村中国的恬静和优美,但是,人物最后竟不死在乡村,也不死在都市,而是死在象征着永远漂流的帆船上。而且作者特别交代:“关于这一点,我始终疑心这个场面,多少有点钟绿自己的安排,并不见得完全出于偶然。”[2](P173)准确地说,钟绿的生命线,不在都市也不在乡村,而在二者之间。钟绿是古典的也是现代的,如他自己所说:“我夜里总找回一些矛盾的微笑回到屋里。”[2](P167)可以说,钟绿是现代都市的精魂,也是现代都市的最后一个精魂,之后,现代都市再也不会有这么灵魂与肉体完美结合、内容与形式高度统一的模型了。这篇小说与其说是对和谐、完美的乡村生活的悼亡,不如说是对和谐、完美的都市生活的悼亡,虽然和谐、完美的都市生活与和谐、完美的乡村生活都是虚拟的。在林徽因的其他小说里,都市特别是新兴大都市,并不都是堕落的,令人幻灭的,相反,它充满希望,充满诱惑。《九十九度中》、《文珍》和《吉公》等,都表现出这一点。 林徽因小说充满着一种深刻的人文关怀,确实有平民倾向,但并不单纯保持在这一层面上。其不像沈从文小说那样一味回眸过去,拒绝现在,而是从现实的都市生活中寻找人性的复杂度,努力把自己对人生“特殊的看法及思想,信仰或哲学”的基础建立在现实的都市社会生活之上。因此其小说既可以以“常”观“变”,窥视新兴都市人性的荒漠和堕落,也可以以“变”观“常”,窥视古老都市人性的沉落和停滞。在这方面,《九十九度中》也许是最值得注意的小说。在这篇小说里,作家既表达对下层受苦人深刻的人道关怀与同情,也刻绘其麻木与愚昧;既对日益腐化、堕落的都市生活表示质疑,也为都市人在如流众生中掌握不住自己命运而悲哀;一方面饭店挑夫在九十九度的高温下急急忙忙为张家送饭,一方面几个人力车夫为谁与谁的几块钱欠款而打架;一方面堕落男人在不断地看女人、玩女人,一方面在热闹、阔绰的祝寿场面中,张家老太太反而被唤起了凄凉的人生记忆:“老太太颤巍巍地喘息着,继续维持着她的寿命。杂乱模糊的记忆在脑子里浮沉。兰兰七岁的那年……送阿旭到上海医病的那年真热……生四宝的时候在湖南,于是生育,病痛,兵乱,行旅,婚娶,没秩序,没规则地纷纷在她记忆下掀动。”“这又是谁的声音?这样大!老太太睁开打磕睡的眼,看一个浓装的妇人对她鞠躬问好。刘太太,——谁又是刘太太,真是的!”[2](P157)一切都那么亲近,又那么遥远,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在一片热闹的祝寿声中,张家老太太真实的人的身份反被遮蔽了。她只是一个招牌,一面道具:有人在欢乐,有人在死亡;老年人在被利用,青年人在苦苦挣扎,而小孩子又在不断地憧憬。这就是人的生活,现代人的生活!显然,这里林徽因并非要通过这种简单的对比排列,来揭露什么社会人间的不公平。作家最想说的是:现实人生就是这么杂乱无章而不可理喻。如《钟绿》中所喟叹的那样:“今天和明天的事多半是不相连续的多;本来现实本身就是一串不一定能连续而连续起来的荒诞。”[2](P170)《九十九度中》就是要表现人生的这种错厄与怪诞。这篇小说显然超越了一般的乡村视角,也超越了一般的都市视角,因此而成为“最有现代性”的作品。 二 作为女性文学,林徽因小说既坚持了女性立场,又超越了女性立场。 首先,对于女性在男权社会里被幽闭、被边缘化、不被尊重与理解的悲辛命运给以深刻、细致的表现。《钟绿》中,作者极力把钟绿塑造成女性美的典型,她是“古典的钟绿”,也是“现代的钟绿”。然而,无论如何她都免不掉“红颜薄命”的命运。作家对钟绿的悼亡就是对自古以来所有“红颜薄命”女性的悼亡。其他小说中也有类似的情节:《九十九度中》中,琼,一个自然、健康、活泼的女孩子,偏偏在年轻的时候就死去,而且“已经死了这六七年,谁也没有再提起过她”。“活泼、美丽、健硕,全幻灭在死的幕后,时间一样的向前,计量着死的实在。像今天这样,偶尔地回忆就算是证实琼有过活泼生命的唯一的证据。”[2](P155)《文珍》中文环被芳少爷撩拨得爱心开了花,但在当时那个男权社会、封建大家族里结不成果。她惟一的命运是惨死,惟一的选择是跳井(“井”在近现当代文学中,几乎成为女性被幽闭、被边缘化的符号,其叙事功能是多方面的,悠远的。如《红楼梦》中金钏儿的跳井,《妻妾成群》中陈佐千家几代姨太太的被投井,等等)。好多小说中都写到女子死后只能变成鬼,这篇小说连这一点恐怖的梦幻色彩也抹去了,只剩下了死,“白死”。死者死了,而那个引诱的人依然故我,他好象从来就没有犯过罪。一切都是那么平静,只有与文环同处境、同身世的文珍才记着她,同情她。文珍正是为了避免再有文环那种被幽闭、被边缘化的命运,所以,才毅然决然地断绝对纨绔子弟的幻想,而偷偷与一个“革命党”逃走。《绣绣》中,绣绣的母亲也被男权中心社会逼得发疯、发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