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中国新诗史上的重量级诗人,艾青的地位和影响毋庸置疑,他除了在现代诗史上的创作贡献和影响外,对于当代诗坛主要是新时期以后的朦胧诗影响亦深。“朦胧诗”与“朦胧诗论争”作为新时期最重要的诗歌潮流和诗歌论争,也与艾青发生了分外密切的关联。除了本身所涉及的诗学观念、诗人立场之外,一般认为,论争似乎是一场意识形态领域的争夺战,或是在诗坛重新开始的“圈地运动”。然而,随着历史距离的拉长和论争所涉主要诗人(如艾青、北岛、黄翔等)在中国当代大陆诗坛的“谢幕”与“缺席”,除了权力作用之外的文化“代沟”和“代际”问题日益浮出水面。从年龄层面强调“代沟”,不仅显示文化的生理学意义,同时更显示文化的“代际”意义,也即社会学意义。在特定的历史时期,代与代之间的趋同或差异往往会影响到文学思潮的发展进程,文化代沟所呈现出来的特有文化底色、诗人的心理构成和精神状态等将成为艺术形成与变革的一种因素,代沟的存在有时也会成为新一代进行前卫性、先锋性创作实验的阻力。事实上,“朦胧诗”的崛起,不仅是一个新的诗群以及一种新的美学原则的崛起,而更代表了一代人在历史舞台的崛起——他们作为“第三代群”(刘小枫语)或“第五代人”(李泽厚语)的崛起,(注:此处参见拙文《朦胧诗:一代人与一代诗的崛起》,《文艺评论》2003年第5期。另外关于代际的划分参见刘小枫《关于“五四”一代的社会学思考札记》(《读书》1969年第5期)和李泽厚《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东方出版社1987年版,第470~471页)的著述。)实际上体现了一种文化学与社会学的意义。尤其在“文革”之后,整个社会进入新的历史时期,朦胧诗人的“代际观念”更为强烈和自觉,以至于青年诗人一旦浮出地表,就立刻暴露出与中老年诗人的对立;而两代诗人之间的对立,亦是青年文化与中老年文化之间的一次正面交锋。新时期以后的“朦胧诗论争”集中表现了两代诗人与两种文化的矛盾,其中关于“读懂”与“读不懂”、“民族化”与“西化”、传统与现代诸问题不过都是论争中的文学表征而已。 同时,“代沟”具有双重性,其本身包含对峙和沟通两个层面。对峙往往是显性的,文学论争上的对立和交锋是其最直接的反映,而沟通却是隐性的,表现得更为复杂,它与对峙相背离又相呼应,既表现为两代人之间文学创作上的互相学习、借鉴和影响,也包括他们之间日常性的生活往来和情感沟通,这种两代人之间互相学习、互为影响的现象,可以视为两代人之间的文化“互喻”(注:此处所用的“互喻”只是一个词义的泛指,即指文化的“相互借喻”,并非如玛格丽特·米德所定义的仅指同代人之间互相学习的文化类型。)。在本文中,“互喻”是继承、反叛与创新的文学互动,它不仅有文化的“前喻”(晚辈向长辈学习)特征,也有文化的“后喻”(长辈向晚辈学习)特征,是两代人(或不同代人)之间互相学习的综合指称。文化影响中的互喻性说明了对峙背后隐含的文化沟通,这种沟通虽然隐性、潜在,甚至常常不为两代诗人自己承认,但却恰恰是任何论争中都最容易被忽略却又极其重要的问题。 “朦胧诗论争”新时期以来影响最为深远的一场文学论争,它使当代诗歌中很多问题表面化和尖锐化了,但是潜在层面,他们之间的诗学观念、诗歌技巧等又彼此联系、沟通。本文无意重述论争的历史全过程,而试图从朦胧诗人与老一代归来诗人之间的“代沟”入手,对“朦胧诗”崛起后的命运、原因以及论争背后的动力寻找一种新的解释。笔者不拟把两代诗人中的所有诗人都纳入论述范围,而主要以艾青与青年诗人的关系为例考察“朦胧诗论争”的来源,“代沟”在论争中的推动作用及其对当代诗歌的影响。选取艾青,主要有三个原因:一是相比而言,艾青并非政治官员,基本上是一个纯粹的诗人,从诗歌的角度比较能体现出老一代诗人在“朦胧诗论争”中的影响;二是因为艾青在中国新诗史上的地位和影响,以及在诗歌创作上对青年一代的突出影响;三是因为在实际的“朦胧诗论争”中,艾青作为老一代诗人的代表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他与青年诗人之间的对峙与沟通都非常明显且极具典型性。 历史的共时:两代人的归来与分化 从年龄角度看,新时期来临后,诗歌的重新复兴最初是由两代诗人即中老年一代诗人(简称老诗人)和青年一代诗人(简称青年诗人)共同承担的,他们不仅是“文革”“地下诗歌”的两股主要创作力量,而且构筑了新时期诗歌创作的两条主要流向——“归来的诗”和“朦胧诗”。从建国后一直到“文革”结束,老诗人与青年诗人几乎面临着大致相同的沉默、受难或被放逐的命运,他们共同成为“当代诗歌史上的失踪者”,到了“文革”,其诗歌大多只能生存在非公开的“地下”。可以说,两代人共同经历了大致相同的时代遭遇,并在广义上有了“共患难”的个人命运。然而,在新时期变换了的历史语境与政治语境中,老诗人与青年诗人却呈现了几乎完全不同的人生走向和诗歌命运,他们各自所书写的“归来的歌”和“朦胧诗”也在创作主体发生变化的动力之下呈现了不同的美学旨向。如果说在“十七年”或“文革”时期两代诗人基于“共患难”的经验而在诗歌内容、抒情方式上表现出一种心理与感情上的“远程沟通”,那么,新时期后,他们非但没有因“共患难”而“同富贵”,反而在“度尽劫波”之后的重逢中更迅速地走向“分化”和“陌路”,正如北岛《彗星》诗中所言:“其实难以想象的/并不是黑暗,/而是早晨/灯光将怎样延续下去。”在新时期整个时代的“平反”诉求和“拨乱反正”的历史逻辑中,无论是诗还是诗人,他们在短暂的“同路”之后,很快就分道扬镳了。正如艾青与北岛,在共同分享了从1976年到1980年(这期间历史前景和个人命运均尚不明朗)的忘年友谊之后,在朦胧诗的崛起和论争中突然转向“恩断义绝”。《彗星》一诗中“回来,或永远走开”的诗句道出的似乎正是两代人之间存在的一种普遍性“代沟”,他们在新时期一起“回来”,但是又很快各自“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