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位倾全力寻求诗之内在精神的崇高与纯真的诗人,同时也是一位在艺术实践中力求创造精湛境界的诗人。随处可见的崇尚独创性的严肃精神,贯穿于郭枫创作的全过程,这已成为他创作的常态。美是这位诗人至高的信仰。即使面对一个被反复表现的题目,他也会殚尽心力让那些广为人知的事象闪射出非凡的光彩。 我们的论述不妨从两首涉及月色的诗篇开始,郭枫在这个被诗人们表现了无数次的题目中,力创新意而把它们表现得精警动人。先看《那晚》: 仿佛是昨日仿佛已千年。那晚 你朦胧的眸光,似月华 柔柔地踩我,踩我的心灵 迷乱如雾,飞扬如云烟 飞扬如云烟的那晚 月光在这里只是动人眸光的联想,但它也把那仅仅“似月华”的月色表达得相当有特点。踩即践踏,不言而喻,践踏是粗暴的,他却以粗暴表现柔情:月亮的“踩人”是柔柔的,诗人把粗暴和温柔两种感觉糅成了一团,这是发现,也是艺术的重铸。皓月临空,夜静如水,月光无所顾忌地闯入人的心灵,人们身历此境,感到了被“蹂躏”的愉悦。 《那晚》通过月光的感受,把月华的浸凌所造成的“温柔的压迫”传达得极为美妙,是“柔柔地踩我,踩我的心灵,迷乱如雾”。一般写月,多停留在柔婉澄澈的感受上,像此刻我们谈论的这种特殊的“粗暴”的描写的,并不多见。这的确展现了诗人一种突出的艺术追求——总在寻找一种精妙的独特感受的方式,而与他人区别开来。 另有一首更妙,是在《五月夜》里想象有月的情景: 夜这样静,没有月亮是寂寞的 月光是水,是一种 很奇妙的水 孤独的石子泡在月光里 就会泡得很温柔 已经枯干了的树木 让月光淋着,也能 淋出一身新绿 《那晚》是以强暴的方式写月的温柔,《无月夜》却是以温柔的方式写月的强暴。前者是心灵被“柔柔地”踩,它被踩得雾般迷乱云烟般飞扬。后者却是温情的、孤独的,当然更是坚硬的,石头被月光泡得温柔起来,连枯枝也因月的淋沐而泛出了生机。诗人在这两首诗中用“踩”、“泡”、“淋”这些及物动词,把原本空灵无形的月光,写成了行动的实体,从而把一般人未能表达的精微感受表达了出来。 即使在诗人自谓的十多年沉默以后“急骤地呼啸而来”的诗情奔放的时期,郭枫的创作依然能够奇妙地保持激情中的冷静。他这一时期的诗,也是本着严肃的艺术精神进行的。他不会为情感的率真传达而牺牲诗美的本质。在使用语言以及意象的营造上,他是一位擅长于精雕细琢而慎于遣辞造句的能手,他常以词性转换的手法来增强语言的新颖感,从而达到“促进意象闪烁”的效果。如《野宴》:“整个草原的绿站了起来,邀请我们去宴它们深深浅浅的醉”。“野宴”成了动词,“醉”成了名词,漫不经心的词性转换造出了一个全新的氛围。郭枫非常注意捕捉那些细微的感受,并予以恰当的传达。如《零时》,“那跫音,在梦境的边缘,仿佛一列火车出发”。把夜静人寂时节捕捉到的细微音响的强烈感受,与一列火车的驶出站台相联系,不仅传达出那声音由远而近的进逼,而且也体现沉厚的纵深感。 郭枫还广泛使用词句的重叠和复沓,使情绪和感受的分量得到强调。那些传统的表现方式,在他的手中因而有了崭新的意蕴。在他人往往因重叠而显出臃肿的地方,他却因简洁自然而拥有充分的生机。这在《那晚》和《昙花》中已有鲜明的例证。再如《无题之二》:“便在美丽的旋涡中挣扎,挣扎而终将灭顶”,这“挣扎”的隔句叠加便是一种强调,又含有推进的意向,是简洁而明快的。《无题之一》亦有佳句: 不为什么,不为什么 一个名字让人生,让人死 一个名字 这短短的三行,几乎全以复沓构成。但组成这种交叉重叠的词却极简约,“名字”、“生”、“死”的回环反复造出了断续缠绵的强效。 郭枫自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恢复诗创作,其间大部分作品已结集于《第一次信仰》与《海之歌》。到近期创作《揽翠楼诗抄》以及长诗《台北,魔幻的城》,其间隔跨度至少长达二十年,但在诗艺上的庄严肃穆的精神则是始终如一的。郭枫不是一位诗歌创造上的唯技巧者。他在一系列文学活动中一贯崇尚现实精神已为人所共知。这种观念体现在诗创造上便是对于生活的真诚。他认为:“真即是美。诗是至美的作品,而美的必要及充分条件便是真”。这话的内核便是将美消融于生命的真实之中。尽管我们在前面论述了这位诗人致力于诗艺切磋的精神,但郭枫显然是把艺术追求服从于内涵的开拓。他对诗与非诗的界定是,“使素材与生命结合”的“刻入骨髓的真挚性”。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使作品“具有真实的光辉”。 郭枫的作品给予人的充实感,首先是那一股从对象背后排挞而来的人格力量。近期写作的十四行《他,是疯了》可以看作是醒者对于自身行为的陌生感发出的惊叹。那个疯了的血性汉子,仿佛是鲁迅当年刻意创造的狂人的重现。当人们习惯并屈从于黑暗,“他偏要挑起一盏灯”。尽管那微光映的是狂人的孤影,他耗尽毕生心血,采撷的虽只是“挂在云端的梦想”,他依然要“把膏血添作灯火的油膏”。 在早期浪漫派诗人那里,那种理想的燃烧是天真的。代表青春时代的狂喜,视一切理想为必然而很少顾及是否能够实现,而前述那一类诗的内涵有大的不同,是明知其不可为而为的成熟人生的醒悟。疯是非常的,但诗人礼赞这种醒着的疯狂。这种理想化体现参悟人生纷纭之后的坚定。 张扬高品位的人格精神是郭枫诗作的重要主题。《鱼乐图》明确鄙薄那种既不能给大地造甘露也不能镇妖伏虎的龙,视之为“顶无聊的一条虫”。这些诗对现实价值的强调,导引我们注意郭枫诗的一个重要母题即山的造型。山的高耸和垒积,以及它的坚定、强大,是此刻我们谈论的给人造成震撼的人格力量的一种展示。《山的哲学》写于七十年代,郭枫把它放在《第一次信仰》的首篇,并以此命名该辑。此诗有一段篇后题记:“一九七一、五、八夜十二时于颓卧中,起,一挥而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