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族诗人才旺瑙乳和旺秀才丹主编的《藏族当代诗人诗选》[1],是第一部展现藏族现当代诗歌的选集。现代藏族诗人身处藏汉文化的交叉地带,他们用藏语写作,更多地用汉语写作,分享或经受着现代世界的经验,又有自己独特的传承。他们的写作既改写着藏民族的诗歌传统,又扩展了现当代汉语诗歌经验的边界。我时常翻阅这部诗集,为了一种聆听,或分享一份有差异的体验。虽然这些陌生的声音变成了我们熟悉的文字,但每次打开它,字里行间都会散发出雪域高原的气息。这是藏民族的诗神央金玛的歌声。我在这里仅仅是抄下她的诗句,或记下我的一种阅读和聆听。 一、圣地,或空间的圣化 伊丹才让在《雪域》中写到: 太阳神手中那把神奇的白银梳子 是我人世间冰壶酿月的净土雪域 在雪域圣地,“寒凝的冰和雪都是生命有情的储蓄”。对于那些意识到只是生活在相对现实的世界上的人们来说,信仰与寻求某种具有确定性的存在有关。藏民族的宗教信仰并不是与一个抽象的、至高的神相联系,而是与一片圣地有关。西藏人的生活在某种意义上是沉浸在一个多种奥义的社会中,它使一切事物的表面都充满神性。在空间中,神灵完成了其无限的显现。它不是神人同形论的自恋神话,神灵的显现以多种自然形态启示自身,而且与它的交流是以个人的愿望和独特的方式进行的。几乎没有哪一个民族像藏民族这样,把他们的雪山和湖泊,把他们居住的区域在宗教的意义上加以系统地、全面地圣化。 布罗代尔在写到“山、文明和宗教”时说:“山通常是远离文明的世界,而文明又是城市和低地的产物。山没有自己的文明史,它几乎始终处在缓慢传播中的巨大文明潮流之外。”[2]的确,一种文明潮流可以征服或迅速远播千里之外,而千米以上的高山地区,就会成为传播和征服不可逾越的障碍。因此,“山区历来是异教的天下”。如果摆脱开这种中心文明观,山就有了自己的文明史,那些障碍也就成为一种独特文明的屏障:高山世界是一种得天独厚的宗教地理。只注意海洋史的布罗代尔在判断山地文明时应该受到诗歌的纠正。道帷多吉的《圣地之歌》写道: 空荡的疆域为善于幻想的民族创造信仰的蓝天 神和梦幻由此布满严酷的冻土带…… 对宗教地理学的认同感一直延续在更年轻的一代诗人身上,尽管我们能够注意到年轻的诗人在修辞方式上已经不似伊丹才让那样严整的经文风格,在修辞上已经隐约出现了某种嬉戏:“空荡的”、“幻想的”对圣地来说可能不是传统的修辞,“神和梦幻”的并置似乎也显现了信仰的缝隙。才旺瑙乳在这部诗选的前言《藏诗:追寻与回归》一文中说,藏族诗人和他的民族一样,一方面他们要面对青藏高原贫瘠而荒凉的土地,另一方面他们又生活在神性的家园。这不仅仅是个人的信仰,而是一个民族的群体信仰。才旺瑙乳写道:“在他们的周围,每一座山峰,每一条河流都有相应的神灵驻守。他们从一落地起就生活在了神话和传说的世界里。他们生活在不断地提醒中……”[3]藏民族在宗教上的一个独特观念是:现在与未来既是分开的,也是合一的。此世界与彼世界在空间上是分离的也是重合的。梦、信仰、神话、宗教感,幻化了这个世界,也圣化了世界。梦和信仰逐步改写、转化了世界。我们可以在感官中亲眼看见这个神圣的空间,一个圣俗合一的世界。那些神圣的地区,无论是平原还是山区,都被叫做“神庙”。每个地区都拥有自己的主神,特别是一座先祖的神山,把神和山等同起来。那些先祖居住的山都具有特殊的圣性。某些宇宙起源论或神统世系的传说与此有关。第一个赞普(国王)——据说曾经有七位赞普是从山上下来的。大山犹如一座水晶坛城或各族天神居住的大宫殿,无论是传说中的须弥山还是现实中的山,耸立在苍穹之下,如同一种集体的宗教建筑,确保着世界的持久性,以及庇护着山中和山下的居民。正像格桑多杰在《玛卿雪山的名字》中所说的:“哪一个高原人对您不是怀着圣洁的感情?”并因此“人们以美妙的神话来描述您的行踪”。雪域高原“寓含着险峻峥嵘的意境/是高贵、纯洁、宏伟的象征”,而藏民族自己亲手创造的家园、宫殿以及文字,似乎同样是圣地净土造化的一部分,是神山的延伸: 雪域:山峰般的头颅和冰塔般的双手完成了太阳和精神的圣殿——布达拉宫弥漫天地的六字真言(道帏多吉) 藏民族对拉萨和布达拉宫的崇敬,与对岗底斯山、玛卿雪山的宗教感情是一致的。圣山是另一种宫殿,宫殿是另一种形式的圣山。布达拉宫是一部石头砌成的六字真言。雪域、圣山、宗教建筑、经文,在信仰的符号系统中是等同的,也就是说,圣山就是宗教建筑,宫殿就像是圣山,它们都是太阳的圣殿,和神圣的文字。 嘉央西热则把“红色建筑”视为藏族人的《生命本源》: 是未知的过去,把现在超越 当乌云散尽,一座红色建筑 耸立于须弥山的善域中央 日月星辰才为此旋转、闪烁 这已经是现代人所不理解的建筑的秘密含义,也因此所不知道的居住在大地上的意义。居住地的神圣化和神圣建筑物,具有把人的居住从此世转换到彼世的功能。它是人间与天堂的结合,今生与来世的合一。当年布达拉宫的建造者和雪域众多寺院的建造者们懂得这些。伊丹才让这样描写《布达拉宫》: 月夜里像银塔屹立天界的城池, 艳阳下像金銮放射人间的真知, 一千间华宫是十明文化组成的星座, 十三层殿宇是十三个世纪差遣的信使! 伊丹才让把吞米桑博扎创制的文字,把30个字母比作藏族人心中《晶亮的种子》,它是梦想的根部: 打从吞域人播下三十颗晶亮的种子, 文明的史册收揽了三部四茹六岗的胜迹 自从冰刀雪剑割裂了巴藏多康的肌肤, 萌芽的种子还深埋在蕃域人完美的心里 二、“历史:一部行动的情史” 才旺瑙乳在诗选的前言中说,一个较早时期的传说一定深刻地影响过藏族的文学。即“天降七赤王”,以及他们最后由“登天之绳”仙逝于云霄的传说。第八代赞普将先王的“登天之绳”割断,从此吐蕃便有了铠甲、大臣与王室的争斗杀戮和民间的动荡不安。才旺瑙乳说,“这是一个卓越的原型”,说明吐蕃人最初与天界的联系和失去的联系。他因此把后来的神学家(祭司、咒师)、庙宇的建造者、史学家、流浪艺人,以及传入吐蕃的佛教,都视为寻求恢复吐蕃人与天界联系的诗人与诗篇。嘉央西热写道: 老人,也许不是老人 一个雨后清晨,彩虹穿过峡谷 庙宇的金顶,修行禅室的灵光 逐渐普遍四面八方 嘉央西热对死者化作彩虹的描写,是历代宗教大师们的传记中一个经典的细节。他们或者化为彩虹,或者化为飞鸟仙逝于空中。是他们的死恢复了有信仰的人民与天界的联系。嘉央西热把对死的超越称做《庙宇精神》: 遍布额角刻有经文的牛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