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薄弱环节之一是文献问题。常见的突出问题有:使用史料时粗枝大叶,张冠李戴,史实讹误;不重视触摸、鉴别原始资源,轻率地使用第二手资料,从而陷入别人的话语场中不能自拔,被人牵着鼻子走;混淆学术论争和政治斗争的界限,破坏以尊重事实为前提的学术研究运行机制;在作家选集、文集、全集编辑过程中,不加说明就任意删改原作,造成了如鲁迅所说妄行校改的灾难性后果。鲁迅在《病后杂谈之余》中说:“清朝的考据家有人说过,‘明人好刻古书而古书亡’,因为他们妄行校改。我以为这之后,则清人纂修《四库全书》而古书亡,因为他们变乱旧式,删改原文;今人标点古书而古书亡,因为他们乱点一通,佛头着粪:这是古书的水火兵虫以外的三大厄。”[1](P185) 文献问题不仅仅指文献使用过程中的具体差错,而且还表现在对文献缺乏准确、深入的阐释,文献只是一堆没有生命的死材料,而未能融入作家真切的生命体验,开掘出文献背后的精神,打开文献潜在的历史内容,它所直接生发的新的意义,没有给研究者提供更为广阔的阐释空间。美国文学史家韦勒克批评说,文献工作者“他们往往过分集中于材料的搜集和梳理,而忽略从材料中可能获得的最终含义”[2]。 造成现代文学研究文献薄弱的原因是多重的。既有社会动荡、战争频繁的困扰,也有研究主体主观唯心史观膨胀所引发的弊端,以及传统文献整理、研究方法和手段无法适应现代文化变革的需求,等等。 第一,战乱直接制造了文献的散佚和毁灭。军阀战争、特别是20世纪日本侵略者发动的侵华战争对文献史料的破坏更是灾难性的。正如一则历史文献记载:“凡是日寇的炮火所到,日寇的铁蹄所到,不仅我们那里的男女同胞,或万、或千、或百、或无数的生命,横遭惨酷无伦的殷灭、屠杀和奸淫;……而且我们那里的文化,不管旧的或新的都横遭惨酷无伦的毁灭,都为之荡然无存。”该文还指出,北平自去年8月以来,是沉沦在日本强盗的炮火铁蹄之下了,“学府变成了日寇的兵营,万千学子和优秀的文化人士从那里逃亡出来,失学、失业和流浪;百年来新文化的文献,革命的文献被迫于数日之内焚烧殆尽”。[3](P12-13)北平是这样,日本侵略军占领的所有地区,文献都遭到了同样的命运。侵略者的占领也使研究者的生活陷入困境。没有尽头的流亡、流浪生活使他们失学、失业、贫病交加,根本无法从事史料的搜集、整理等琐细繁重的工作。如胡风所说,“炮声一响”,“门窗颤抖”,他们“跑向战火纷飞的战场”,“跑向落后的城市或古老的乡村”,走向困苦的“长长的旅路”。[3]战争使基础性的研究工作几乎陷于停顿。 第二,研究主体文学观念偏狭,研究缺乏严格的学术训练。如果说战乱是造成20世纪上半叶文献遭到破坏的一个主要原因,那么,下半叶出现的诸多文献失误则和人们思想观念的偏狭有关。革命的胜利造成了一些人的错觉,甚至以为在学术上也可以心想事成、随心所欲,什么事不凭材料而靠主观想像就可以做得到;加上运动不断,一场一场的运动使研究者处于一种像沈从文所说的“避灾免祸”的精神状态。“避灾免祸”的心态助长了不尊重史料的媚俗趋时倾向的发展。还要看到二十多年来市场经济大潮对文学研究的冲击。原始积累的野蛮性和暴发户心理,反映在研究上就是浮躁、急功近利风气的膨胀。出版物越来越多,但水分也越来越大。如果说主观主义盛行、搞运动使研究者处于“避灾免祸”的状态,被迫启动其生命自我保护机制,不在乎史料,写些不痛不痒的文章,那么经济收入上的反差,则使一些人很难认真地坐冷板凳,再甘心寂寞地去做文献、史料搜集、研究这类工作了。 第三,非文学因素对文学研究的干预。20世纪是阶级斗争、民族斗争最为激烈的年代。党派利益、政治利益至上的格局,在一定语境下对公正、公平的学术研究造成了伤害,以尊重事实为前提的学术规则受到了漠视。由于学术分歧受学术以外意识形态分歧所左右,一些研究成绩斐然的文学大家,有时他们也混淆文学论争与政治斗争的界限,不能以事实为根据客观评价文学的是非功过。他们以语言霸权心态从事的研究,结论当然经受不住历史的考验。这些文学指导者所做的报告、撰写的某些文章,火气很盛,对论战对方充满剑拔弩张的敌意,而无学术论争心平气和的真诚。这些文章由于居高临下的咄咄逼人和文献的疲软而失去了亲和力。 第四,传统文献学有关文献整理、校勘的方法不能适应现代文学研究的现实需要,新的现代文献学尚未建立,这也是造成文献问题日益突出的因素之一。现代生活的复杂性带来了文献工作的复杂性。由于传播方式的变化,在现代,“日常的文学生活是以期刊为中心展开的”[5],期刊成了文学作品的主要载体,这就使作品、史料的校勘和传统的校勘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我国历史悠久,典籍丰富,从事校勘的学者多湛深经史,校理群书,无不精密。但他们的校勘,多限于考订文字,订伪补脱。新的时代对校勘的要求已经不完全是从文字到文字,从书本到书本,校勘开始和社会调查、访问知情者等多项社会实践活动相结合,并运用新的校勘手段,扩展着自己的活动空间。以《师陀全集》的整理为例,在“以期刊为中心”的研究现实面前,就出现了较传统文献校勘远为复杂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