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于“人民性”概念,我提出“后人民性”。尽管说“后”这一前缀已经令人深恶痛绝,但缺乏这一前缀我们还难以对大量现象和事实进行归纳或命名。不管怎么说,现代与后现代的时代分野毕竟是最鲜明的历史变异,是我们理解和把握时代本质的有效的标志。只要我们还找不出更有效的概念或方法加以表达,就要克服心理障碍容忍这些概念。“人民性”是一个现代性概念,它在文学理论与批评中的源起可以在俄苏的历史传统中找到,其最初的渊源与19世纪中叶俄罗斯的现实主义文学思潮有关,别林斯基最早进行过理论方面的定位(注:文学的人民性概念实际上与俄罗斯文学的本土化运动相关,“人民性”概念与民族性相联系,它反映了一批诗人作家对现实关注,反对崇尚欧洲的浪漫主义风气,回到民间吸取艺术养料,并且批判现实和关心人民的疾苦。别林斯基对现实主义的论述可以看成阐释人民性最早的理论。伴随着民族的自我的意识,时代要求文学反映人民的心理,表达人民的希望和期待,反映劳动人民的利益。),随后在苏联社会主义文艺中,在列宁的文艺思想中得到重新定义,并被赋予了丰厚的政治含义。文学的人民性总是有强大的时代背景,反映了文学和人民的密切联系,体现了人民生活最本质的方面,表达人民生活的苦难和历史期望。作家和诗人显然对人民寄寓了深切的同情,站在人民的立场上表达对历史和现实的批判,从而代表最广大人民的利益。确实,不管是在前苏联,还是在中国的社会主义文学运动中,“人民性”的概念与早期俄罗斯文学的人民性还是有区别的。在漫长的社会主义文艺运动中,人民性是一个与“党性”相互置换的概念,在中国的社会主义文艺运动中也同样如此。在正统的文艺学论著中,尽管也给予人民性更宽泛些的含义,但其本质还是定位在“党性”支配着人民性的内涵。只有在党领导人民进行革命斗争并且取得胜利这一历史意义上,人民性才可能产生或得到认可。 显然,我们现在说的“人民性”与早期俄罗斯文学的“人民性”传统有明显区别,与中国社会主义文学运动既相关,又有所偏离。本文并不想全面论述“人民性”概念在新的历史情势下的变化,本文的重点在于一批作家对“人民性”的重新强调,如何与美学表现建立奇异的依赖关系。概括地说来,对“人民性”的强调,并不能在政治思想意识方面深化下去,而是变成了一种美学表现策略,或者说转化为一种美学表现的策略。反过来,美学上的表现也使“人民性”的现实本质发生实际的变异。 触发我思考这一问题的出发点在于,2004年的《人民文学》评奖。由《人民文学》举办的“茅台杯”文学创作大奖如期举行。获奖作品应该说代表了当前文学创作的水准,并表达了2004年中国文学的发展动向。分析这些作品,可以对当代文学创作的典型标本进行一次有效阐释。“茅台杯”从2003年开始创办,属于年度奖项,由编辑部推选候选篇目,由读者,作家和评论家组成评委会,编辑部不干预评奖,应该说这是很公平公正的奖项,它反映了文学共同体对当下文学发展的共识。 那么,现在要追问的是,2004年的“茅台杯”的候选篇目到底意指什么样的小说趋势?从这里不难看出:底层的苦难依然成为当今小说叙事的主体故事,而由此引向暴力则是小说寻求力度的唯一的表现方式。现代性美学被推到极限,在力量的高度透支中显出现代性美学的疲惫。如何调整,如何寻求突破,现代性从极限处的后撤已经没有退路,只有寻求脱身。那仿佛是现代性与后现代美学的博弈;再往前,也许那就是断裂和新的开端。那么它可能预示什么样的小说的倾向和审美趣味? 一 底层的苦难与悲悯情怀 这些作品都有显著的共同特征,那就是反映底层民众的苦难生活。杨映川的《不能掉头》(第10期),讲述一个叫黄羊的青年农民杀人逃亡的故事。20岁的黄羊杀了老是欺负他的同村青年胡金水,黄羊由此开始漫长的逃亡。经历过无数的艰难,黄羊饱尝底层盲流的苦难,到处流浪,为的是逃离家乡更远些。他的逃难之路交织着侠肝义胆与层出不穷的磨难。他在逃难之路上见义勇为,上演了英雄救美的场景。他替人看虾场,结果虾场买了假饲料,他偷了公安局长的枪,以此来抓到卖假饲料的人。他跑到矿区当矿工,又是他冒着生命危险救上了困在井下的矿工。正当他与宋春衣可以相依为命的时候,他告诉了宋他十年前杀人的事,结果一觉醒来发现宋不见了,他以为宋去报案,他只好再度逃亡。逃到建筑工地上拌沙浆,一拌就是六年,遭遇非典,他几乎要成为媒体寻找的默默奉献的先进典型,他又一次开始逃亡。现在的逃离则剩下了破败不堪的生命,他要把破败的生命还给母亲。十五年后逃回家乡,才发现原来是十五年前做梦把胡金水杀了。 鬼子的《大年夜》(第9期),写一个过年买不起一把扫帚的男人(莫高梁),被派出所叫去帮助收钱,他抓住一个卖扫帚的老太太,试图弄走两把扫帚,老阿婆不从,他就把老阿婆关起来。老阿婆身患重病,经不住关押,生命垂危。结果莫高梁在收钱中被另一个卖菜的光头杀死。小说的后半部分以魔幻手法来表现,通过死魂灵的视点展开和深化小说叙事。 对底层苦难的表现同时伴随着仇恨与暴力。在《人民文学》入选的这批作品中,对苦难与仇恨及其伴随的暴力表现得最充分的,当推陈应松的《马嘶岭血案》(第3期),小说写一个叫九财叔的农民,为找矿队当挑夫,最后伙同堂侄子杀了找矿队的七个人,抢走几千元钱财。很显然,九财叔们生活极度困苦,起早贪黑,干的是极度艰难沉重的体力活,但收入微薄。起因是九财叔丢了两块矿石,宋队长扣了他二十块钱,这二十块钱的损失逐渐长大为巨大的仇恨,酿成了一个凶恶的杀人计划。张楚的《长发》(第6期),描写一个长发女子王小丽,要卖掉长发给男朋友买一辆摩托车跑龙套,这样男朋友才能挣钱。家里是卧病在床的父亲,卖掉心爱的长发是她唯一的出路,结果,买长发的小老板把她强奸了。很显然,一个关于爱欲的故事,最后还是转化为一个关于底层苦难和新的阶级对立的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