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定义 多年来,我一直呼吁:注意“仓颉之后”的华人文学。此文将做一次中西语“华人文学”综合讨论的尝试。 本文有意越过“海外华文文学”的界限。我认为,这个学科应当称为“华人文学”。华人用获得语——主要是英语、法语,但是也有荷兰语、瑞典语等——写作,也应当在本学科的讨论范围之内。困难会有的,困难不是学科划分的理由。 实际的道理很简单:“华人外语文学”,最近发展势头很强,已经不容我们忽视。如果继续排除在视线之外,这些作家就只能由外国文学专家来讨论; 抽象的道理也很简单:我们在这些作品中,发现不容忽视的中国性; 国际横向比较的结论也很简单:许多国家的文学研究、讨论、选集等等,都包括“外语作家”。不说印度、尼日利亚等例子,英语文学,已经成为新加坡文学的重头戏。 我想,把华人外语文学划归外国文学,无论讨论者与被讨论者,都会感到很不舒服:他们与外国文学精神距离很远,与中国文学却是近距离接触。如果仅仅因为语言差别,就被划为界外之文,对创作与研究,都没有好处,对文化中国的繁荣,更是一个极大损失。 2.范围 华人文学,是“文化中国”的文学。其各个组成部分,文学场(作品的产生与消费所依托的社区,即博迪厄讨论的Literary Field),非常不同。仔细考察,明显分为三个层次。 第一区域,大陆台港澳,是文化中国的核心社区。在那里,华文是正式语言,唯一的文化语言,华文文学创作以全社会为读者对象。 第二区域,新马,一定程度上包括印尼泰国菲律宾,是文化中国的边缘社区。在这一带的“民族国家”成形过程中,华人经过若干世纪的族群迁移形成特殊社区。华文是在一定范围内通行的常用语。华文文学有自己的出版社和读者群,但是出版与接受,常常还要依靠核心社区。 第三区域,真正的流散社区,是分散留居国外,侨居在全世界各地,尚在使用华文的华人。华文是文化选择,没有社会支持,出版与接受,几乎完全依靠核心社区。当他们选择外语,他们生产的是一种“跨文化文学”。 文化中国的核心社区,有责任扮演核心角色——出版、阅读、批评、给奖。 3.三个外环 流散社区文学,华人文学的外围,本身有三个环。像土星的光环式卫星,渐远渐疏。 这三个环是: 留居者华文文学; 留居者外语文学; 留居者后代外语文学。 第一环的特点明显,只是“留居”有时间性:三毛的《撒哈拉故事》,是留居者文学,她的《雨季不再来》,就不是。这标准有时会造成困惑,例如王文华在旧金山读书,他的《旧金山下雨了》写旧金山的台湾留学生,却是回台北以后写的;相反,高行健的《灵山》写长江之旅,但却是在法国写成的。前者不能算留居者文学,后者算。为什么如此计较写作地点?下面会说到。 华人用外语写的文学,却明显按作者“用什么语言成长”分为两个环?难道作者的文化背景就那么重要?从他们截然分明的题材来看,的确非常重要。两者之间的鸿沟,远非使用同一种语言所能掩盖。读一本华人的英文小说,我们不用查作者生平,就猜到作者的身份。 与这三个环圈有接触的人都知道:这三个圈子,语言交流不是问题,却互相不往来。背景不一样,关注面就很不一样。三个圈子,很少“共同语言”。 4.三种主题自限 但是三个环圈的作品,却有一个重要共同点:主题自限。其表现却非常不同,有时居然正好相反。 第一环圈,留居者华文小说,热衷于写华人生活,尤其是近年移民的生活。这批作品中比较出色的,如白广《距离》,邱妙津《蒙马特遗书》,黄宝莲《暴戾的夏天》,王小平《刮痧》,梅菁《太阳出世》,王瑞林《戈登医生》,石涛《正规》,薛海翔《早安美利坚》,张翎《交错的彼岸》,西苓《寻找路易斯》,裴在美《无可原谅的告白》,曹桂林《中国人在纽约》等等,长篇有几百部之多,中短篇不计其数。在我看到的留居者小说中,绝大多数,内容可以归到“华人生活”这个标题之下;甚至,从历史上看,不肖生《留东野史》,郁达夫《沉沦》,郭沫若《行路难》,老舍《二马》。华人作家笔下,只要写国外生活,必须是华人生活。 第二环圈,留居者外文小说。却完全反倒过来,一律写中国国内题材——不管现实的,或历史的。早的从黎锦扬《花鼓歌》(Flower Drum Song),林语堂《瞬息京华》(A Moment in Peking),张爱玲《赤地之恋》(Naked Earth),《秧歌》(The Rice Sprout Song),凌叔华《古韵》(Ancient Melodies),一直到包珀漪《春月》(Spring Moon),哈金《等待》(Waiting),《疯狂》(Crazed),闵安琪《红杜鹃》(Red Azalea),《变成毛夫人》(Becoming Madam Mao),王屏《洋鬼子》(Foreign Devils),裘小龙《红英之死》(Death of the Red Heroine),戴思杰《巴尔扎克与他的小裁缝》(Balzac et la petite tailleuse chinoise),程抱一《天一语》(Le Dit de Tianyi),山飒《围棋少女》(La Joueuse de go)。这个单子居然一直开下来碰不到例外,令我自己都很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