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没有所谓“影响的焦虑”。她谁也不怕地借用与改写她认为可用的素材,不管是西方的,中国的,经典的,通俗的,古典的,现代的,甚至是她同时代并相识的作者。 王德威在《落地的麦子不死》一文中描绘了张爱玲对六十至九十年代华文作家持久且无所不在的影响,并探讨这些“张派”作家如何在这影响力的笼罩下各寻出路的境况。其实这弥漫了华文文坛的“影响的焦虑”也伸展到了这个影响议题的另一个端头,那就是张爱玲受西方文学影响的问题。随着张爱玲传奇的日渐神话化,这类张爱玲与西方作品之间的比较研究,几乎呈现了一意认同“张风压倒西风”的倾向,太多这类的研究最终都以唯诺的“张爱玲的作品超过西作”或是“张爱玲青出于蓝把一部西方作品彻底的中国化”等等笼统的概约之语作结。除了吐尽对张的迷恋之情,与加深张爱玲神话的长影之外,对了解张爱玲的作品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助益。王德威在《落》文的结尾曾以一句大声的“谁怕张爱玲!”作为张派作家企图出走的独立宣言,在研讨张爱玲与西方文学的关系时,也许我们也可以套用一句类似的“张爱玲怕谁?”来把这类的比较工作拉回到“如何异同”的客观分析,而逃离计较“孰优孰劣”的悬念与焦虑。 “文学影响”本就是一个十分棘手的文学议题。不论从作者生平或是从作品本身的对照中所引导出的因果关系,都难不陷入牵强附会的泥沼。而这危险的构思滑坡在张爱玲研究上更附加上了额外的包袱。由于她避世的生活态度,使得她的生平资料稀少无比,珍贵到了凡是与她有一面之缘、一句交谈、一封书信往来的人都俨然成了某种权威,藉此而著书立说者也大有人在。从这只字词组与浮光掠影中所建立起的“张爱玲西方文学作品读书单”,或是由这份读书单所推衍出的文学影响说当然有着极大的局限性。而从文本取向,直接比较张爱玲与西方经典作品的研究却又面对了另一种幽微的心理障碍,这种心理障碍的来源自然就是张爱玲在华文文坛所占有的巨星地位,以及她数量不多的作品。这两种因素使得这项比较工作时时出现明显的判断上的偏颇,或是在选取比较的作品时出现不对称的突兀。 《仕女图》 比如说,苦心研究张爱玲的水晶先生曾经仔细的比较过张爱玲的《沉香屑——第一炉香》和詹姆士(Henry James)的《仕女图》(The Portrait of a Lady)。从最浮面的文学背景来看,这样的比拟已经出现了某种程度的龃龉。两部作品在篇幅分量(一为短篇小说,一为长篇小说)与创作的成熟度上(一为张的处女作,一为詹姆士创作全盛时期的作品)都有着极大的差距。当然,这并不代表我们不能把这两件作品放在一处来读,以阐明张爱玲所受詹姆士的影响。但是说张爱玲这一篇创作痕迹累累的初期作品深受詹姆士影响是一回事,而如夏志清先生那样热切地把张爱玲这篇放诸于詹姆士的那篇之上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牵扯到了个人的品味,是不容易争论得清楚。但是对于我这个同是张迷与詹姆士迷的读者而言,不论多么地崇拜张爱玲,把《第一炉香》放置于《仕女图》之上,是绝对过于牵强与偏心的。《仕女图》是詹姆士最成功的作品之一,语言与故事里百读不腻的“酣甜”,在东西方的文学中都属少有,张爱玲后期的作品也许有着相近的质地,但这样的文学品质在她的《第一炉香》中是还未出现的。
享利·詹姆士作品中有百读不腻的“酣甜” 长篇小说与短篇小说原为不同的文学体制,所要求于作者的也是两组不同的创作技巧,所以面对《第一炉香》与《仕女图》这两部体制完全不同的作品时,我们除了说它们有着近似的主题(两者都在描绘天真少女从无邪进入堕落的成人世界的故事),以及两部作品都是以孤女投靠姑妈为开幕的场景之外,其他的细目对比都难免显现出周旋于外缘的不贴切,或仅只是一些和作品本身并无必然关系的泛泛之论。在张爱玲和詹姆士的作品中,真正值得做一比较阅读的可能是《金锁记》和《华盛顿广场》(Washington Square)。而在詹姆士所有作品中,在精神上和张爱玲最为接近的却可能是《白鸽之翅》(The Wings of the Dove)。 张爱玲和詹姆士其实有着颇为相似的“世故”,使他们对于爱情与金钱之间的冲突倾轧有着独特的兴趣与视野。而他们这冷眼的世故却又和简·奥丝汀(Jane Austen)把金钱写上台面的世故不同,在简·奥丝汀的小说里,每一个角色出场时,叙述者必像京剧里的出场道白一样,告知读者这位角色的年收入有几千镑,这反而有了一种俗世的明亮与喜气。张爱玲和詹姆士却把金钱的力量写到了心理的底层和道德的纤维里,所以显得阴暗恐怖。在这一点上,张爱玲和詹姆士之间的比较阅读还是有它的潜力,虽然詹姆士的幻灭与失望就算沉重,总还闪烁着某种救赎的可能,不像张爱玲的却是彻底的绝灭,只有悲凉。 《普汉先生》 从张爱玲生平着手研究的人不能确定张爱玲是不是真正读过詹姆士。因为张爱玲自己谈起西方作品,也都是闪烁其辞,没有留下太多确切的证据。照她丈夫赖雅的说法,张爱玲对西方通俗小说的兴趣反而高过经典之作,更常一无忌讳地读所谓的垃圾文学。但是在张爱玲这一贯寡言的习惯中,她却曾直接谈到过一部西方文学作品,并且明明白白地说那是她作品的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