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世纪的历史上,被称为“新诗怪”的废名诗名不大,仅有的三十几首诗因为过分超脱奇僻,偏离了流行的与大众的趣味,难以捉摸,“无一首可解”(注:《刘半农日记》(1934年1月6日),《新文学史料》1991年1期。)。人说卞之琳的诗意连解诗行家朱自清、李健吾等都猜不中,可谓最难懂了;其实废名的诗才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诗坛上第一难懂的。朱光潜先生说废名的诗“有一深玄的背景,难懂的是这背景”(注:《文学杂志·编辑后记》,1937年6月。),这背景指的是什么呢?我以为其当指诗人的脾气秉性、人生际遇,更主要指的是诗人心智结构中的禅宗思想。也许废名是与禅宗结缘最深的现代诗人。 禅宗是什么?它是一种具有人文气息的宗教,它主张从具体的、世俗的日常生活中去参悟“佛性”,诗化日常生活,培养淡泊宁静而又达观的人生态度;按李泽厚的《漫述庄禅》所说,是讲究“破对待,空物我,泯主客,齐生死,反认知,重解悟,亲自然,寻超脱”,在修行之法上,则有如冯友兰在《中国哲学简史》阐述的那样,不求“有为”,而在于“无心作事,就是自然地作事,自然地生活”。那么为什么诗人废名与禅宗结缘呢?细想恐怕有多种因由。翻开的诗人履历表平凡又简单:一九二二年入北大预科后转入英文系学习;一九二九年毕业留校任教;抗战时回湖北老家教中学和小学;抗战后重回北大任教;一九五二年转吉林大学任教。几个分镜头多与教师职业相关。平静清苦的教书生活养就了诗人的孤僻内向,使他落落寡合,狷而不狂,生活简朴,衣衫不检,常留和尚发式,仿若都市老衲。这份寂寥、多思与淡泊已暗含了禅道精神。而诗人又是禅宗圣地——黄梅之子。自幼多受乡土文化的浸染,喜欢说曾在黄梅修行过的禅宗五祖六祖的故事;稍大后常登山入旅游胜境五祖寺,更加亲近佛门。“独具慧根。自幼多病而能忍耐痛苦。以私塾为牢狱而能于黑暗中独自寻求想象中的光明”(注:冯健男《废名与家乡的文学因缘》,《黄冈师专学报》1993年3期。)。在北大求学任教期间,因不甘随波沉沦又无力把握社会,遂对佛经道藏兴趣剧增,不仅“私下爱谈禅论道”,“会打坐入定”,而且在建国前与人谈及抗战动乱中写的佛学著作《阿赖耶识论》,仍“津津乐道,自以为正合马克思主义真谛”(注:卞之琳《冯文炳选集·序》,《人与诗:忆旧说新》,三联书店,1984年。)。几个因素聚合,使废名富敏感,好苦思,有禅家与道人风味,心向佛老,亦禅亦道,既强化了修养消释了精神苦痛,又影响了审美趣尚,他把所学之禅理、所悟之禅趣,自然地融入诗中,开拓了新诗的诗意本质的内涵。使自己的诗充满盎然的禅趣,在现代派诗人中独树一帜。本文对之无意也无力做全面的阐释,只想通过几首小诗的解读,把握、捕捉废名诗歌中的特殊旨趣。 我学一个摘花高处赌身轻, 跑到桃花源岸攀手掐一瓣花儿。 于是我把他一口饮了。 我害怕我将是一个仙人, 大概就跳在水里淹死了。 明月出来吊我, 我欣喜我还是一个凡人 此水不见尸首, 一天好月照彻一溪哀意。 ——《掐花》 废名由于受佛道禅家的玄理顿悟影响,不但平日说话时话语常常含有禅机(如“最高兴我的文章的是我自己,最不高兴我的文章的是我自己”),令初见者容易不知其所云,而且在诗中常瞩望一种抽象的存在,表现具有参禅意味的哲学玄思感悟,神秘而美丽。《掐花》的灵感就来自佛书,诗人说它的写作“动机是我忽然觉得我对于生活太认真了,为什么这样认真呢?大可不必,于是仿佛要做一个餐霞之客,饮露之士,心猿意马一跑跑到桃花源去掐了一朵花吃了。糟糕,这一来岂不成了仙人吗?我真个有些害怕,因为我确实忠于人生的,于是大概就是跳到水里淹死了。只是这个水不浮尸首。自己躲在那里很是美丽”(注:废名《谈新诗·〈妆台〉及其它》,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诗人说这是一首情诗,我看倒是一首感悟人生的禅理诗。禅宗思维的无拘无束,使废名有时兴致所至便不避成规禁忌,大胆引用借用化用古诗文或先哲典籍中的一些诗句、典故,或加以引申或赋以新意,此诗不仅开篇借用清代诗人吴梅村的原句“摘花高处赌身轻”,引申出自己身为凡人摆脱不了欲望纠缠而寻求希望的心态,为后文的寻求解脱起了蓄势作用;而且“此水不见尸首”一句又借用了“海不受尸”的佛意大典,《维摩经》曾记载“海有五德,一澄净,不受死尸”,按大乘佛学说佛门弟子死在海里,是向更小更苦众生的最后一次施舍,诗人这里用此典无疑美化了死亡,将“不见尸首”的境界写的煞是美丽。风尘与仙境的叠合,曲现着人世与超世的心理矛盾。诗人欲超凡脱俗去饮花又怕成仙,而冷峻尘世又多羁绊的悲哀,难怪“好月照彻一溪哀意”了。它隐蔽的含义是对禅宗虚静解脱境界的企望,是对超然物外的“拈花一笑”佛境化解的禅悟。也许有人会说,废名诗歌中禅理玄想带来的诗情智化,与卞之琳有相通之处,其实不然。同样充满思辩的玄理,卞之琳的诗出奇地雕琢,少自然之趣;它主要源于西方现代哲学与瓦雷里等人的理性思辩诗风的启迪,核心是相对论思想,多属于情理合一的形上思辩,更近哲学,思维结构相对易把握些。废名的诗却仿佛举重若轻,涉笔即成;在诗上废名压根不认识魏尔仑、瓦雷里、庞德与艾略特,他诗中的玄理完全得益于东方禅宗哲学的静观顿悟,与晚唐五代温李诗词以及禅诗意境感觉的滋养,核心为禅意佛理,不大讲究形上思辩,读如参禅,解读难度更大,它更近宗教。即卞之琳等现代派诗人的诗情智化多源于西方哲学诗学启发;而废名的智化现代意识则是从本土传统思想体系引发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