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之所以成为封建宗法社会的“逆子贰臣”,具有“野兽性”,瞿秋白曾用过一个罗马神话故事来加以说明,他说,鲁迅“是野兽(狼)的奶汁所喂养大的”。(注:《鲁迅杂感选集·序言》。)这“野兽的奶汁”究竟是什么,瞿秋白没有细说,后人也未解说过。我觉得这“野兽的奶汁”乃是由多种营养成分合成的营养品,而野史即其中一种重要的成分。正是野史给予了鲁迅以营养,使他具有“野兽性”。 鲁迅是极爱读史的。读史,对于鲁迅思想性格的形成具有重大作用。他读史的过程,亦即其思想性格形成、发展过程。这是一个由不自觉到自觉的过程。 鲁迅对于书籍,接触最早的即史书。他在1887年(七岁)启蒙时,读的第一本书即《鉴略》。那时,他完全是被动的,因为他祖父主张孩子初学应该首先获得一点历史知识。不过,《鉴略》并未引起他怎样的兴趣。引起了他兴趣的第一本书是《山海经》,这是一部保存了许多远古传说、史料的地理著作。他之所以对此书有兴趣,实乃由于读经(如“四书”之类)枯燥无味之反动。他说,“余少喜披览古说”。(注:《古小说钩沈·序》。)这“少”,大约就是1890年(10岁)读《山海经》发轫,到1895年(15岁)前后。这“古说”,就包括了许多史书,特别是野史。他在晚年曾回忆说,“我常说明朝永乐皇帝的凶残,远在张献忠之上,是受了宋端仪的《立斋闲录》的影响的。那时我还是满洲治下的一个拖着辫子的十四五岁的少年,但已经看过记载张献忠怎样屠杀蜀人的《蜀碧》,痛恨着这流贼的凶残。后来又偶然在破书堆里发见了一本不全的《立斋闲录》,还是明抄本,我就在那书上看见了永乐的上谕,于是我的憎恨就移到永乐身上去了。”“那时我毫无什么历史知识,这憎恨转移的原因是极简单的,只以为流贼尚可,皇帝却不该,还是‘礼不下庶人’的传统思想。”(注:《且介亭杂文·病后杂谈之余》。)据周作人在《鲁迅的青年时代》中介绍,鲁迅在这一时期读的野史杂说有《曲洧旧闻》、《窃愤录》、《玉芝堂谈荟》、《鸡肋编》、《明季稗史汇编》、《南烬纪闻》等等。他爱读这些书,并不是自觉的,只是他幼年读《山海经》时所引发的读书兴趣的不自觉的延伸。他阅读这些野史,虽然对于他认识中国的历史和现实社会有很大作用,但他仍然不是带着某种社会功利的目的去阅读的,而基本上是凭兴趣出发的。 鲁迅读史,由不自觉转向自觉,是在1902年留学日本开始的。当时留日学生中有许多革命志士,他们以改造中国旧社会为己任。鲁迅这时也树立了改造社会的宏志,常常与同志议论改造中国旧社会的问题。鲁迅过去所读过的史书特别是野史,就常常为他思索社会改造问题提供借鉴。也正是在这一时期,梁启超等人倡导“新史学”。就在鲁迅开始留日的1902年,梁启超发表了《新史学》一文,他还陆续发表过《中国史界革命案》、《中国史叙论》等论著,正式喊出了“史界革命”的口号,打出了“新史学”的旗帜,提出了进化论的历史观,全面地批判了封建主义史学。他指出了封建主义史学不过是“帝王将相家谱”、“相斫书”,二十四史不过是“二十四姓家谱”;所谓“正统”,“一言以蔽之曰,自为奴隶根性所束缚,而复以煽后人之奴隶根性而已”;他特别强调了史学对于社会改革、发展的作用,他说,“史学者,学问之最博大而最切要者也,国民之明镜也,爱国心之源宗也。今日欧洲民族主义所以发达,列国所以日进文明,史学之功居其半焉”。章太炎则发表了《史学略说》等论著,提出了民族文化进化史观,强调研究历史的意义。他在《历史之重要》中指出,“历史著进化之迹”,可以看到社会进化的情况。他为了救亡图存,也是在1902年,宣称要以进化论为指导思想写出100卷《中国通史》。他一生都认为史学是“切要之学”,“其系于一国之兴亡为尤巨”。鲁迅是受到了“新史学”的影响,他说,“先前,听到二十四史不过是‘相斫书’,是‘独夫的家谱’一类的话,便以为诚然。”(注:《华盖集·忽然想到(四)》。)正是在“新史学”的影响下,鲁迅也逐渐形成了具有自己特色的进化论历史观,他也特别强调史学对于社会改革、发展的重要作用。他对史书的嗜好,已由不自觉逐渐转向自觉了。他的《读经与读史》(注:见《华盖集·这个与那个》。)一文便可说明其自觉性。过去的传统,总是首先提倡“读经”,把“读经”看得比“读史”重要。当时,章士钊为了阻碍社会改革,也鼓吹“读经”。而鲁迅在这里则反其道而行之,认为“读史”比“读经”重要、有益,与其“读经”,不如“读史”,“读史,就愈可以觉悟中国改革之不可缓了”。这篇文章还向读者推荐了《茅亭客话》、《野获篇》、《明季南北略》、《明季稗史汇编》和《痛史》等许多野史。此文,一方面既反映了“新史学”对他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是他实践经验教训的结晶。他的重视“读史”对于社会改革的作用,足以说明他对于史书的嗜好已由不自觉向自觉发展了。这种发展,对于鲁迅整个思想的发展有其重要性,这种发展,有它的内因和外因:他在留日期间树立了改造社会的宏志,是其内因;而在同一时期受了“新史学”的影响,则是其外因,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 鲁迅并非一开始接触史书,就能自觉地把“正史”和“野史”区分开来,并重视“野史”的。他之所以在后来的思想发展中,把“正史”与“野史”区分开来,并且愈来愈重视“野史”,一方面固然是受了“新史学”的影响,但另一方面则更是受了五四时期“平民主义”思潮的影响。五四时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胜利和俄国十月革命胜利的影响下,中国国内文化思想界兴起了一股“平民主义”思潮,李大钊连续发表了影响广泛的《庶民的胜利》、《Bolshevism的胜利》;当时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在1918年11月15—16日天安门举行的庆祝协约国胜利的大会上发表演说,认为协约国的胜利是“武断主义(专制主义)的末日,平民主义的新纪元”,并喊出了“劳工神圣”的口号。此后其他许多人都发表了提倡“平民主义”、“劳工神圣”的文章,“平民主义”汇为高潮。文学界提出了“平民文学”口号(最有影响的是周作人的《平民文学》一文),史学界也提出了“平民史学”的口号,当时就有野史是“出于民众”的说法。在鲁迅著作中,“野史”一词最早见于《读经与读史》一文,并且正式地把“野史”与“正史”区分开来,他说,倘要读旧书,“倒不如去读史,尤其是宋朝明朝史,而且尤须是野史;或者看杂说”。他在该文中又说,“‘官修’而加以‘钦定’的正史”,“不但本纪咧,列传咧,要摆‘史架子’;里面也不敢说什么”。(注:见《华盖集·这个与那个》。)此后,在鲁迅的著作中,野史与正史便区分得清清楚楚,谈及野史的文章也日见其多。由此可见鲁迅自觉地把野史与正史区分开来并更加重视野史,是始于五四时期,而且还可以进一步说明他的这种自觉的思想既与“新史学”的影响有关,但更与五四时期的“平民主义”思潮有关。 野史是什么?一般认为是指古代私家编撰的史书,与官修的史书不同的另一种史书。在鲁迅的视野中,视为与野史同类的还有杂说、笔记、档案等。他在《读经与读史》一文中,就把“杂说”与“野史”相提并论,视为同类。“杂说”,大概就是他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所说的“杂记”,即“杂载人间琐事者”。古代有“稗官野史”的说法,稗官者,采录民俗民情的小官也。《汉书·艺文志》引如淳所说,“细米为稗,街谈巷说,甚细碎之言也。王者欲知里巷风俗,故立稗官,使称说之”。这种闾巷风情、街谈巷说、遗闻佚事的纪录,也叫“稗史”,如鲁迅所多次称道的《明季稗史》之类。鲁迅所说的“杂记”,大概即“稗史”之类。稗是野生的草,稗史其实就是野史。鲁迅在《病后杂谈》(注:《且介亭杂文·病后杂谈》。)一文中又将“野史”与“笔记”相提并论,视为同类。他说,“我以为倘有购买那些纸墨白布的闲钱,还不如选几部明人、清人或今人的野史或笔记来印印,倒是于大家很有益处的。”“笔记”,有别于稗官所记录的,内容也不限于作者所听取的街谈巷说,还包括了作者阅读所得或亲身经历。鲁迅重视野史的同时,还重视档案材料,如《清代文字狱档》。因为档案保存了许多原始史料,所以鲁迅如嗜读野史一样,嗜读这一类的书,认为它们和野史一样反映了当时的实际情况。他多方从友人处搜求《清代文字狱档》,并在《隔膜》一文中赞扬这是“一种好书”。在他的心目中,野史、杂说、笔记、档案等是同类的书,都得到他的重视。它们有共同特点。其共同特点是:“野”,虽然“野”的程度有所不同,但基本上是“野”的。所谓“野”,有两层含义:第一,从与在朝人士相对立而言,是在野人士(或士大夫的下层人士)所作,未经官方审定,更不是“钦定”的,甚至为官方所禁,不是藏于庙堂官厅,而是流传于“野”,当然,其中某些书也流传到官厅,在流传中经过官方删改;第二,从雅与俗、文与野相对立而言,是未经人工过分雕饰的,鲁迅说是“无伪饰”的,是原始的史料,虽然显得粗鄙,但具有原始性、真实性,因此,鲁迅对它们特别重视。鲁迅是一贯喜爱带有“野”性的东西,“俗”的东西,他说过正人君子往往憎恶“野”的东西,又说过君子不喜欢“俗”人的“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