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当代文化构成真正尖锐的挑战的人,经常是一些若隐若现的角色。在整体性力量如此强大的时代,只有那些始终保持着个人姿态的人们,那些始终反思警醒被同化和异化的人们,或者天生就是出走、游离,没有愿望,没有历史的合目的论的人们,他(她)们才有可能另辟一条歪歪曲曲的道路。这是他者的道路,没有归宿的道路。现时代的文学多么希望这样的出走,没有目的的出走啊。 真想不到,在当代少数几个出走的人里,就有林白如此娇弱的身影。确实很难想象,她那么弱小,有点神经质,还有点老实巴交,但却是很有决断。“多米给自己找到了一个辉煌的逃离之地,这给了她极大的安慰。她就死里逃生,复苏过来。”这是《一个人的战争》接近结尾处的一句话,多米像是林白的自况,她就是这样渴望逃离,从南方到南方,从南方到北方,又从北方到南方。最近我又接到她的一个电话,我被告知,她又要到南方某个酷热城市停留很长时间,我不知道这是逃离,还是又一个暂时的归宿? 在我的记忆中,林白似乎总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到这里,每次开口说话,她似乎都要作出一种努力,而后语速很快,有点杂乱。她的声音低沉略带沙哑,有一种磁性。这么有特色的声音,为什么不能让它从容地说呢?为什么不能多说呢?她是写作的人,她不说话。她更信赖文字,她倒像德里达的同道。我目睹过一次她在重要场合的言说,那是一九九六年在瑞典斯德哥尔摩,那是一个令人激动的现场,每个人都要发言。林白很困难地开口了,但快速的语音却断断续续,几乎是一句一句地跳跃出来的。她几乎没有信心再说下去,在座的好心的同行们再三宽慰她,她总算把话说完了,大家也舒了一口气。 说话和书写在林白就是这样颠倒的,这真令人惊异。那么多的人擅长说话,滔滔不绝,他们不用书写,他们在掌控书写。可是书写的人不能说话,说话意味着一种公开场所,一种权力和资格,一种规则和建制规划的场域,很多人在这样的场域中如鱼得水。但林白不能,这样的场域她无法介入,她长期对这样的场域怀有恐惧,她只能逃离。很多年前,她设想用生命和身体投身于这个场域的某个环节,她需要依靠。但这个场域结果也是宿命式地向她关闭,把她关在里面,她确实有一种幸福和宁静。于是,她依然不能说,她只能说,“说吧,房间”,她把说的任务推给了房间。她只在房间说,也就是说,她以写作为生。 这就是林白,她是一个写作的人。很多年前,有人问海德格尔如何评价亚里士多德的一生,海氏想了一会儿回答说,他出生,存在,思考,然后死去。哲人的一生当然不可能这么简单,德里达却对海氏的这个回答赞叹不已,真是纯粹啊!林白如此单薄的女子,当然不能与亚氏相提并论,但她作为一个写作者真正有一种纯粹性,她不说,但她写作,存在,然后离去。她现在离北京不算太遥远,但也不近。一个真正写作的人,是始终离去的人。 生活尽头的内心独自 女性作家经常被塑造为身体写作的行家里手,林白当然也不例外,她的作品经常作为身体写作的代表符号。想想《一个人的战争》的开篇,多米躲在蚊帐里用手在动作,这在九十年代初期显然是过分的举动。这个动作太富有象征意义,一个封闭的蚊帐,封闭中又透明。只能借助黑暗,它是暴露与躲避的双重诉求。一顶虚无缥缈的蚊帐,林白自以为遮蔽了她的动作,但是,在小说的开头,谁都看到,看得很清楚,这是身体的动作。但是林白确实不是拿身体当做旗帜的人,对于她来说,身体只是通向心灵的一条道路,并且是必经之路。通过与世界分离,林白在自我的行动中体验她的内心,不断地自言自语,把她的最内在的个人感受表达出来。这个在现实中无话可说的人,却在文学写作中有那么多的话要说,她要说的是她的内心感受,是女性的内心感受。自言自语,内心独白,这就是她最初的说话方式。在这个意义上,林白也许是最直接插入女性意识深处的人。她把女性的经验推到极端,从来没有人(至少是很少有人)把女性的隐秘的世界揭示得如此彻底,如此复杂微妙,如此不可思议。我无法推断这里面融合了作者多少个人的真实体验,但有一点是不难发现的,作者给予这些女人以精湛的理解和真挚的同情,融入自己的形象。正是对自我的反复读解和透彻审视,才拓展到那个更为宽泛的女性的“自我”。这些故事在多大程度上契合作者的内心世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真实的女性独白,是一次女性的自我迷恋,是女性话语期待已久的表达。 很显然,林白要顽强地制作一个无限伸越的神奇怪异的女性世界。什么是女性的现实?如果要林白来回答的话,那肯定是一个不可知的神秘的边缘区域。林白笔下的女性大都带着异域气息,她们怪模怪样,却隐含着无穷意味。她们像一些影子,像纸做的人,她们出现而后消失。林白那些叙事,看上去带有很强的自传色彩,那些关于她的家乡的故事,也是关于女性的最后家园的叙事,既极具真实感,又显示出前所未有的那种幻想成分。也许对于林白来说,那种幻想的女性世界才是惟一真实的世界,而她的真实的关于“元女性”存在的现实,则又充满着诡秘的不可知的幻想特征。 一九九○年林白的《子弹穿过苹果》以其异域色彩和尖锐的女性意识而引人注目。这个似乎是恋父的故事在叙述中却透示着异域文化的神秘意味。那个终身煮蓖麻油的父亲偏执而古怪,他寻颜料的爱好显得毫无道理,生存的不可言喻乃是所有异域文化的根本特征。那个马来女人蓼神出鬼没,她像一个精灵四处游荡,却已迷恋上煮颜料的父亲。父亲与蓼若即若离的,关系与“我”和老木这对“现代”青年的情爱相混合,这二者似乎迥然相异却又有某种关联,它们是为一种习惯的叙述模式所支配,还是与随意跳跃的叙述视点所关联,或是为一种巧妙的隐喻结构所支撑?《子弹穿过苹果》,一如它的题名,在异域生活状态与现代都市情爱纠葛的散乱关联中,表达了某种不可理喻的宿命意念和奇怪的女性文化谱系。那种随意跳跃的主观视点重在表达独特的女性情感记忆,它们是一种感觉之流,纯粹的女性话语之流。也许这篇小说还可以读出“寻根”的流风余韵和魔幻现实主义的痕迹;但是,这些都不足以抹去女性的文化记忆和表达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