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现在很多人又开始谈论先锋文学了,请问,你是如何定义文学意义上的“先锋”、“自由”等概念的? 答:“先锋”和“自由”,描述的都是一种精神状态,一种心灵气质,它是开放的,前进的,变动的,也是一直在否定自己的,你很难用一个固定的概念来定义它。按照惯常的理解,所谓的先锋,肯定是站在时代前列的人,是先行者,代表着一种前卫的姿态,这当然是对的,但在今天这个视先锋、反叛、前卫、另类为时髦的时代,“先锋”和“媚俗”之间其实只有一墙之隔。很多人以为,砸烂一切、标新立异就是先锋,这显然是误解。按照一个叫菲利浦·拉夫的西方学者的看法,这种“自我放纵和不顾一切代价地标新立异”的做法,恰恰是伪先锋的“职业癖性”。而法国荒诞派剧作家欧仁·尤奈斯库则说,真正的先锋“应当是艺术和文化的一种先驱的现象……应当是一种前风格,是先知,是一种变化的方向”。而在我看来,所谓先锋的这个“变化的方向”,既可以是前进的,也可以是后退的,重要的是,它的变化总是和现有的主流艺术价值处在不同的方向——先锋拒绝接受主流价值的领导,它最本质的特点是,自己领导自己。如丹尼尔·贝尔所说,先锋只“存在于对流行方式的反抗中,它是对正统秩序的永不衰竭的愤怒攻击”。因此,所谓先锋,其实就是精神的自由舒展,它是没有边界的——任何的边界一旦形成,先锋就必须从中突围,以寻找新的生长和创造的空间。所以,真正的先锋一直在途中,他不会停止;他虽然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出发,但永远也无处抵达。 问:按这理解,你觉得谁还是当下的先锋? 答:“先锋”这个说法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学界开始使用的时候,它是有具体指称的,也有一个代表作家群,如马原、莫言、余华、格非、苏童、叶兆言、北村等人,但在今天,再用这个说法将一些作家圈在其中,已经毫无意义。与其将先锋理解为一些具体的人,还不如将先锋理解为是一种创造精神——真正的创造者,都可以视为是今日的先锋,因为创造就意味着变化,就意味着开辟新的视野和空间。比如莫言,近二十年的写作,就一直在创造新的文学景观,他恣肆的想象力从未衰竭;比如格非,沉寂了近十年后,《作家》杂志二○○四年第六期发表了他的新作《人面桃花》(单行本由春风文艺出版社二○○四年出版),这部长篇小说,无论在语言和叙事的考究上,还是在探讨时代的精神秘密上,都达到了其他中国作家所难以企及的高度;又比如,福建的青年小说家陈希我,他在处理现代人所面临的新的精神困境上,给我们提供了崭新的视角——这样的作家还有不少,他们当然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先锋了。对于他们来说,先锋绝不是一个标新立异的姿态,而是脚踏实地的创造。所以,“创造”才是当下先锋的主题词。 问:你不久前在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先锋就是自由》一书,收录了你自己写于一九九九年的同名文章,五六年过去了,你依旧把它定为新书的书名,这说明你的某些观点没变,为什么? 答:“先锋就是自由”其实是尤奈斯库的话,我借来做了书名。我在一九九九年写的这篇文章中,已经明确区分了形式先锋和精神先锋之间的差异,而那个时候,文学界还有不少人,只要一说到“先锋”,首先想到的还是语言和形式意义上的前卫姿态。这是有局限的。其实,形式革命不仅是一次美学革命,更是一场内心的革命。如果我们认为形式革命不是起源于内心的变化的话,那我们就根本无从区别什么是真正的革命,什么是恶作剧和哗众取宠。在我们这个充满猎奇心理而且盲目追“新”的时代,对纯粹技术层面上的艺术“革命”保持警惕是必要的,因为技术容易模仿,惟有内心的体验和对存在的理解是难以模仿的。相比于在形式上玩点小花样,我一直以来都更重视观察一个作家的内心体验挺进到了哪种程度。这个观点到现在我还坚持。 问:你怎么看待当年的先锋在今天的写作状况?按你当年的标准,他们还是先锋吗? 答:对于一个真正的作家来说,区别这种假想的文学身份其实并没有多大意义。据我所知,那些当年的先锋派代表人物,像余华、格非等人,多年来都拒绝接受“先锋”这顶桂冠。确实,没有作家是带着标签写作的。写作对作家来说,是一次语言和想象的个人旅行,和任何的理论概括无关。批评家为了阐释和分析的方便,才用了“先锋”这样的说法,但这个说法和其他理论概念一样,并不值得迷信。格非前一段在和我的一次对话中说:中国作家在经过了许多年“怎么写”的训练之后,应重新考虑“写什么”这一问题。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转变。先锋文学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只有独一的问题需要解决:怎么写。那时的口号是,写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写。这种看法在当时是先锋的,因为当时的中国文学沉迷于题材和思想之中,很需要来一次彻底的解放,使文学得以回到艺术的本体。现在,当“怎么写”成了一种常识,重新关注“写什么”,又何尝不是一种先锋性的发现?可见,所谓的先锋,就是一次又一次地从主流价值里出走——只有确保自己在主流价值里的不成功,他才能一直处于发现和创造之中。 问:那你觉得现在的先锋作家所面临的最重要的问题是什么? 答:先锋作家所面临的问题,其实就是当代文学所面临的问题。并没有一个特别的问题,需要先锋作家去单独解决。而说到文学在当下所面临的境遇,我觉得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每个作家都需要警惕消费文化里最为庸俗的一面对自己的侵蚀。文学虽然不能拒绝消费,但文学毕竟需要连于一个精神核心;写作如果蔑视这个精神核心对它的统摄,那就很容易臣服于利益交换。除了媚俗,甚至还会因为一些低级的利益诉求而热衷于疯狂的炒作——这样的事情,在当下的文学界已经见怪不怪了。你要想成为先锋吗?那就得拒绝和消费文化合唱,因为消费文化正是今天的主流价值,你只有确保自己在里面不成功,你才能继续前行。但我知道这很难,这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一种苛求。而这正是我想说的:大多数人的意见,对文学常常是无效的,作为一种创造的文学,它永远只站在少数人这边。当大多数人都在复制欲望和经验的时候,你是否有勇气独自离开?当大多数人都在渴望成功的时候,你是否愿意在世界的另一端独自享受自己的“不成功”?当你这样想的时候,你或许已经走在创造的途中了——需要强调的是,在任何时候,创造都是先锋独一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