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重逢 总是比告别少 只少一次 ——北岛:《黑色地图》 一 很有可能,读过北岛诗歌的人,或者仅仅是知道北岛这个名字的人,都会想读读他的 散文。长久以来,作为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所谓朦胧诗的代表人物,他一直以符号的方 式存在于大多数人的视野背景之中。当然,根据个人的喜好,每个人还可以在他之后填 上其他人的名字,比如芒克,比如多多,比如顾城,比如舒婷等等。尽管在世界甚至仅 仅是在中国的文学历史上,无论如何都不能说这是一份值得炫耀的名单,但是,能有这 样一份名单,作为同时代人,我们已经可以为此而骄傲了。不同的是,或者因为传奇的 消息,或者因为耸人听闻的新闻,或者因为频繁在媒体出现,其中有些人已经被公众熟 知,变得不那么神秘了,而北岛却因为他本人的缺席而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他从我们的 视线消失,更准确地说,他从来就没有正式出现过,这成为他如今向着我们走来的前提 。 神秘带来的可能是光环,也可能是阴影,那么对于北岛来说是什么呢?我们巴不得通过 对于他个人言行举止的报道来了解他的生活、创作和个性,但遗憾的是,读者并没能得 到满足。虽然就我个人来说,对于媒体总是持有怀疑和保留,但是不能否认,大多数人 宁愿相信媒体,而不愿意花点力气从作品下手。 近十年以来,散文,当然还有界定极其广泛的随笔,在中国几乎取代了小说,成为最 重要的文学体裁,挤满了每一个书籍热爱者的书架。有不少人为此而感叹中国作家创造 力的低下和中国读者的懒惰。的确,我们生活在一个实用的甚至是急功近利的现实之中 ,对于书籍,趣味和情调的欣赏在很大的程度上被实用所取代。散文的一个重要特征是 它的非虚构性,虽然仅就文学的品质来说,我们不能说虚构与非虚构相比,哪个更好, 或者更难,或者更纯粹,但当你想了解一个作家的时候,比起小说,散文肯定更加“文 如其人”,更别说与抽象而隐晦的诗歌相比了。 因此,读者对于诸如北岛、高尔泰这样的作家,阅读的期待,首先不是作为文学的文 本,而是文本背后的作者本人。人们试图通过作品进入作家的世界,进而通过作家进入 历史。 二 想知道北岛在国外的日常生活,只需看看《失败之书》第三辑中的篇章。从搬家到赌 博,从朗诵到喝酒,像是豁出去了,北岛把自己一锅端了。我们仿佛听到他自言自语地 说,是什么样儿就写成什么样,朴实和自然就行!于是,我们看到了他家的后院,像灯 一样突然熄灭的玫瑰,巨大的蚂蚁王国,多少有点像哲学家的蜘蛛……(《后院》)知道 他曾经在六年内换了七个国家搬了十五次家,在一无所有地漂流的日子里,旅行成为一 种生活方式,总是处于出发和抵达之间……(《搬家记》)还知道他是个酒胆比酒量大的 饮者,只要旁边有沙发,他就敢连干三杯,他最不敢冷落的是酒,这个最忠实的朋友, 陪他打发那漫漫的长夜(《饮酒记》)。通过这些琐屑的细节,北岛把个性带进了散文, 其中穿插着一些好笑的遗闻轶事和意味深长的思考。 《失败之书》的第一辑,或许是读者最感兴趣的部分。北岛把金斯堡、帕斯、特朗斯 特罗姆等等国际知名的作家带进了我们的视野。这是他的得天独厚之处,正是由于他个 人在国际诗歌界的地位,使得他可以像当年与芒克、多多这样的哥们儿一样与这些名人 交往和相处。但是,他写名人并不是因为他们已经被世人承认;他写逝者(不只是死者)并不是因为他们再也不能与他一道站在舞台上朗诵。北岛写他们的癖性,写他们个性上的真实之处,因为他知道,仅仅高尚、博学和才气,并不意味着能够成为一个可爱的人,或一个能够被别人记住的人。其中写得最传神的,是“垮掉的一代”之父艾伦·金斯堡。北岛写道:艾伦像个仆人似的亦步亦趋、点头哈腰地跟在纽约袜子大王身后,因为这个肥胖而傲慢的老女人是他的赞助人,艾伦许多诗歌活动的经费都是她从袜子里变出来的。这或许会让我们的诗人感叹,中国的袜子大王,或者胸罩大王、卫生巾大王、方便面大王、房地产大王们,什么时候也能变出点艺术活动来呢?北岛还写道:艾伦用一只眼睛看你,用另一只眼睛想心事。在描述了作为摄影家的艾伦的一幅自拍照之后,作者发问:“他想借此看清自己吗?或看清自己的消失?”文章的结尾是,“我在人群中寻找艾伦。”而事实上艾伦已经在九天前死了。这种表述在文中比比皆是,我们可以把这看成是北岛散文的诗性,也可看成是他在偷懒。相对于诗歌来说,散文是加法,当他使用减法的时候,他又折回到了诗人。 《失败之书》的第四辑写了几个城市,巴黎、纽约、布拉格以及他生活了近十年的加 州小城戴维斯。那不是地理意义上的,也不是旅游意义上的城市,而是作家的城市,是 诗人艺术家们活动着的城市。地铁,街灯,鸽子,航空港,出租车,死去的卡夫卡,活 跃着的桑塔格,还有新知与故交,行色匆匆的北岛在其间穿行,一会儿吃地道的上海菜 ,一会儿喝匈牙利牛肉汤;有时候是英文,有时候是中文;和某些人擦肩而过,和另一 些人狭路相逢。北岛的生活中多是前无来处、后无去向的际遇。一个“在路上”的人, 行程永远是不确定的,像是剪接后的蒙太奇,有场景而没有剧情。 三 评价一个作者,或者评价一种文学现象,一定得在比较中进行。就说散文随笔,同样 是拿历史说事儿,吴思对历史思考的力度和穿透性无疑比余秋雨不止高出一筹;同样是 写人生,哲学界人周国平成了偶像散文家,而文学界人史铁生则用散文架构哲学。拿杨 绛本人的散文比较,毫不夸张地说,出版于八十年代的《干校六记》,那种在现实生活 的基调上散发出来的超然的人生境界,时至今日仍然几乎没有人能够达到。但是,到了 《我们仨》,还是散淡,却通篇透露出一种刻意的游戏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