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987(2004)05-0074-04 一 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儒、墨、道诸家对待死亡的态度各自不同。简而言之,儒家死亡观 是伦理学意义上的死亡观,尊鬼神,敬鬼神而远之;死中见礼;它认为人死去的只是形 体,不死的则是道德精神。墨家死亡观是功利主义的死亡观,重鬼神,敬鬼神以邀福, 借鬼神行赏罚;死中见利;死去的是形骸,不亡的是“生人之利”。道家死亡观是死亡 的形而上学,具有本体论意义;无鬼神,鬼神也是自然;死中见道;死去的只是有限的 个体生命,不死的却是永存的大道。道家死亡观不同于儒、墨两家的“殊相”,决定了 它被中国现代文学借鉴的可能性命运。 道家认为人的个体生命是有限的,犹如薪之有尽时,而宇宙大化则是无限的存在。由 此可见,老庄道家对生与死、有限与无限等问题是有着深刻的理性认识的,这种思想透 脱豁达,是对于生死拘滞的一种超脱。老庄认为死是休息。《庄子·大宗师》说:“夫 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庄子·刻意》亦云:“其生若浮 ,其死若休。”在庄子看来,浮生就是劳苦,且“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 役,而不知其所归”。这样,死难道不是大自然赐予人类的一种最好的解脱吗? 老庄道家视域中的人的生死,是“来不能却,去不能止”的自然变化;“生者,死之 徒”,人的生命发展必然由柔弱而坚强,由坚强而死亡,这是人的生命发展的“自然” 。人只要能够认识并遵从这一自然规律,不惧死悦生,则人的生命与自然之道就会同在 ,是谓“生死自然论”。《庄子·庚桑楚》云:“既而有生,生俄而死,以无有为首, 以生为体,以死为尻,孰知有无死生之一守者,吾与之为友。”《庄子·大宗师》曰: “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庄 子·德充符》说:“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 ,其可乎?”“以死生为一条”就是不必区分生死,就是“生死一体齐同”。而在庄子 看来,“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因是因非,因非因是”,“道通为一”也。老庄道家 以“道”观生死,则“生”不可喜,“死”不足惧,“死”只不过是新“生”的开端。 是谓“生死齐同论”。老庄道家也主张“生死超脱论”,这是基于“生死自然论”与“ 生死齐同论”之上的认知。如《庄子·齐物论》说:“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 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庄子·大宗师》这样描述“古之真人”:“古之真人,不 逆寡,不雄成,不谟士。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忻,其入不距,悠然 而往,悠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 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庄子·逍遥游》描述了“藐姑射之山”上的超 脱了生死的“神人”:“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 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老庄经典中推崇的“至人”、“真人”、“神人”都达到了超脱生死的境界。而据《庄 子》中所描述的“庄子”其人,也达到了超脱生死的境界,他可以被视为“超脱生死论 ”的“具象”或“楷模”。《庄子·至乐》云:“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 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 !’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 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 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嗷嗷然随而 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庄子·列御寇》云:“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 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岂不 备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 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不征征,其征也不征。 ”庄子在妻子死后经历了从“嗷嗷然随而哭”到“故止”,再到“鼓盆而歌”的情感变 化。嗷嗷然随而哭,是人之常情;止而不哭,已见到性命之常了;鼓盆而歌,则已达到 天地人我生死之情了。这种情感变化与庄子对生死的超脱性思想历程是一致的:“始则 不察乎生死性命之始之本;继则察生命之始本无生,识死亡之本本形变;终则体认到死 不过是寝于天地巨室,返归其本始本真。”[1] 二 在中国传统文化背景下,绝望总与死亡息息相关。“未知生,焉知死”,死亡的问题 ,儒家不敢直视,回避了,绕过去寻找到了“舍生取义”的价值意义。现代知识分子打 倒孔家店,引进西学,在此问题上却多未从伦理道德框架内走出,因此普遍认为“绝望 ”是消极的,是鲁迅的黑暗面与局限性;而其“反抗绝望”则是对悲观主义与虚无主义 的克服,但鲁迅是绝望的。人生的痛苦很大程度上来自于这种对“死”的意识及其产生 的压力,如何消除痛苦?“人若一经走出麻木境界,便即增加苦痛,而且无法可想,所 谓‘希望将来’,不过自慰——或者简直是自欺——之法”,“一有知识,就不能再回 到这地步去了”[2]。鲁迅在多处提到麻木状态、睡眠状态、混沌状态的无痛苦,而有 了知识了的、觉醒了的人,将注定没有希望实现和谐与幸福,除非回到未知状态的“混 沌”和走向“永终”。老庄道家向往与推崇的“混沌”,正是其实现精神自由的乌托邦 。保罗·蒂里希在《乌托邦的政治意义》中将“乌托邦”与“人之所以为人”联系起来 :“要成为人,就意味着要有乌托邦,因为乌托邦植根于人的存在本身。”[3]我不相 信那种鲁迅是在终极意义上消解了任何形式的乌托邦的说法,或者可以说,他多以“无 希望”作为“希望”;多以“无”为“有”,因为“无”作为一种本态,比任何“有” 都本真,可以说它是整体上的“纯有”,因而是脚下更结实的地盘[4]。正如加缪在评 论舍斯托夫时所说:“如果认为荒谬是希望的反面,那人们就会看到,对舍斯托夫来讲 ,存在的思想预先设定了荒谬,……当舍斯托夫把荒谬与通常的道德和理性对立起来的 时候,就把荒谬称作真理和救世主。”[5]老庄道家与鲁迅虽然在是否设置精神乌托邦 上态度不尽相同,但是,他们在视人生为虚无、为向死而在的生存方面,却极为相似。 鲁迅“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的命题,也可以用其四句墓碣文来表达:“于 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视无为有”,可以作为鲁迅“绝望”的注释。但是,在这一点上,鲁迅的态度也是犹 疑不定的。他说: ……幸而谁也不敢十分决定说:国民性是决不会改变的。在这“不可知”中,虽可有 破例——即其情形为从来所未有——的灭亡的恐怖,也可以有破例的复生的希望,这或 者可作改革者的一点慰藉罢。 但这一点慰藉,也会勾消在许多自诩古文明者流的笔上,淹死在许多诬告新文明者流 的嘴上,扑灭在许多假冒新文明者流的言动上,因为相似的老例,也是“古已有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