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原创型齐鲁文化主要指两千五百年前创建于齐鲁两地区的原生态文化,其中既有 物质文化又有精神文化。对于这种区域性的文化,《史记·货殖列传》作了这样的界说 : 泰山之阳则鲁,其阴则齐。齐带山海,膏壤千里,宜桑麻,人民多文采布帛渔盐。临 淄亦海带之间一都会也。其俗宽缓阔达,而足智,好议论,地重,难动摇,怯于众斗, 勇于持刺,故多劫人者,大国之风也。其中具五民。而邹鲁滨洙、泗,犹有周公遗风, 俗好儒,备于礼,故其龊龊。颇有桑麻之业,无林泽之饶,地小人众,俭啬,畏罪远邪 。 司马迁着重考察了齐与鲁两地的物质文化、民俗文化的差异,而对思想文化没有详述 。我认为齐鲁文化影响深远的乃是思想文化,即孔子、孟子创建的儒家学说,它既有严 密的思想体系又有独特的话语系统。通过孔子设杏坛办教育的传播、周游列国的宣扬以 及齐国稷下学宫的争鸣等渠道,使儒家学说逐步成为齐鲁文化的思想精华,随着时间的 推移和实践的检验儒学进入中华民族文化系统且成为最有生命力的组成部分;而齐鲁儒 学的灵魂则是以人为本、以“仁”为核心的人学思想,即“爱人”与“泛爱众”的人道 主义,这是齐鲁文化原创性的精华。 所谓现代中国文学主要指从晚清中经五四直至当下的中国社会现代化进程中所产生的 所有文学形态,这里要着重探讨的不是现代中国的一切文学现象和一切文学样式,而是 通过“打倒孔家店”的革命方式所建构的与传统齐鲁文化传统异质相对的中国新文化新 文学。众所周知,五四新文化运动与文学革命提出的“打倒孔家店”(原名“打孔家店 ”),集中体现出彻底地不妥协地反对封建主义文化的革命精神;也可以说现代中国文 化建构和现代中国文学营造是以“打倒孔家店”为基本前提的,故而中国新文化与新文 学是与以“孔家店”为标志的齐鲁文化属于两种质的规定性完全不同的文化结构和文学 系统。这是我们学习或研究现代中国文化史或文学史形成的一种根深蒂固的强迫观念和 正统看法。然而随着学术研究的开放化、学理化、个性化,不少学者对于“打倒孔家店 ”以及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同以儒学为代表的传统文化的对立关系提出了质异, 并发表或出版了一些颇有说服力的研究成果。如果从学理与实践相结合的角度对“打倒 孔家店”为标志的新文化与原型齐鲁文化之间的复杂关系予以进一步思考,那么有不少 问题尚待深入探讨并作出令人诚服的阐释。 一 精神文化或文学艺术问题的解决不宜采取“打倒孔家店”这种革命方式 晚清以来提出的“小说界革命”、“诗界革命”、“打倒孔家店”、“推翻旧文学” 、“以白话文取代文言文”等口号完全出自于文化先驱们重建现代型中国文化和现代性 中国文学的理性设计,并且付诸文化革命或文学革命的持续不断的实践活动。遵循实践 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学理研究所追求的应是真理的价值原则,从实践与学理两个维 度来考察,我越来越感到不论文化变革或文学创新都不宜于采取非此即彼的革命颠覆方 式,不论五四文学革命或左翼革命文学乃至“文化大革命”等都力图以革命的彻底否定 手段来处理思想文化问题、文学艺术问题,但是实践效果都没有达到预期的目标和理想 。近百年中国的完整成熟的现代文化体系没有真正建成、世界大师级的文学大家和顶级 经典名著出现得较少,不能不怪责于翻来复去的文化革命或文学革命。这是因为对思想 文化或文学艺术采取革命手段如果使用不当,那就不是发展艺术生产力而是破坏艺术生 产力,不只不利于现代文化体系、现代文学系统建设而是切断了它们赖以生成发展的血 脉之源和生命之根。 精神文化或文学艺术问题的解决之所以不宜采取革命的方式而应运用渐进的变革手段 ,其主要理由是:从创作主体来考察,精神文化或文学艺术的营造与文人作家的文化人 格、思维模式、审美心理、价值取向、语言习惯等紧密相关,对其进行更新或调整不利 于采取“灵魂里闹革命”或“脱胎换骨”式思想改造方式,因为主体精神世界里所有构 成因素都是潜隐的内在的无形无影的,理性与非理性、意识与潜意识交织在一起,甚至 内中积淀并凝固了不少的民族集体无意识及其原型情结,怎能以革命手段把人的灵魂世 界或精神结构来个“更新换代”?这是自欺欺人也是害己害人,除了给主体心灵留下斑 斑创伤还能收到异想天开的“思想革命”效果吗?即使主体精神结构被革命暴力扭曲、 挤扁甚而异化也难以消除其根深蒂固的情感意识或潜在情结,难怪有些人头可断血可流 主体意识仍存留。试想,近百年中国的文化革命、思想革命、文学革命愈演愈烈,“文 革”中时时刻刻“灵魂里闹革命”,白天黑夜“斗私批修”,有多少文人作家的思想灵 魂真正“脱”了“胎”、“换”了“骨”?文化艺术界在这种高压态势下,除多生出一 些阳奉阴违、口是心非的文化骗子、思想骗子和文学骗子,还剩下了什么?再看齐鲁文 化熏陶培养濡化出的现代中国的文化人、作家学者,历经文化革命、文学革命的冲击洗 礼乃至摧残迫害,他们内心里的齐鲁文化情结及其形成的人格风范、观念形态仍在新时 期的文化建设和文学创作中闪烁着光辉,国学大师季羡林就是典型例子。我并非说齐鲁 文化铸就的创作主体的精神结构和审美心理是永恒不变的,不过它的“变”是“渐变” 而不是“突变”,是改良式的变而不是革命式的变,是和风细雨的自觉自愿的变而不是 刀架在脖子上逼迫变。从精神文化或文学艺术本身来考察,也不宜于采取革命方式促使 其“更新换代”。人类生存发展史上所创造的任何一种成熟的健全的自成系统的精神文 化,其合理的内核聚焦着人类的根本精神,体现着人类生存发展的根本价值取向,它的 生命活力是永远不会衰竭的。原创型的齐鲁文化就具有这种不朽的巨大功能,它不仅贯 穿于中华民族整个社会文化心理,而且也内化为每个中国人的原型意识情结;像这种扎 根于血缘关系网络、深潜于个体与群体心理根基的标志着人类精神走向成熟的齐鲁文化 ,对其进行彻底地不妥协地革命能够达到颠覆铲除的结果吗?这只是一厢情愿、异想天 开。进化论视“革命”为一种新陈代谢的法则,政治论视“革命”为一种政权取代另一 种政权,阶级论视“革命”为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因此,也许在生物界 、政治界或阶级间发生根本冲突以“革命”手段来解决能够生效,以革命论来阐释此类 现象也能获得规律性认识。然而,精神文化或文学艺术都是人类为了更好地生存和发展 所进行的创造性活动的一种体现,它既可以作为信息存留于人间遗留物,又可以作为一 种氛围弥漫于生态环境,也可以作为一种审美文化文本代代相传,更可以作为一种符号 或密码通过多种媒体到处传播;所以,妄图借助生物界、政治界、阶级间的革命方式从 根本上解决精神文化或文学艺术的问题并非明智的选择,只能痛快一时而造成的遗害却 是无穷的。对待齐鲁文化的创始人孔孟及其儒学不是打倒过批倒过多次吗?结果是越想 打倒越打不倒,越想批臭越批不臭,现在孔孟已成为世界级的思想家,孔孟之道铸就的 《论语》、《孟子》既是誉满全球的儒学经典又是中国文学史上的经典散文,这不是历 史开的玩笑而是革命论者自己所帮的倒忙。特别文学艺术的更新或发展更不宜采取革命 的方式,这不仅因为文学艺术是精神文化的最生动最鲜活最完整最潜隐的表现形式和良 性载体,而且也因为它们本身就是具有独特构造和特质功能的审美文化系统,不论古代 中国或现代中国的优秀艺术作品或文学经典文本在其深层的生命意蕴中都潜含着齐鲁文 化之魂;如果硬要对其运用革命手段或彻底批倒方式或查封销毁办法,那只能给中国文 学艺术造成毁灭性的破坏或出现适得其反的效果,即越想革这些文学艺术的命、越想禁 毁这些文学艺术文本,那它们的价位就会越来越高、影响越来越大、传播越来越广。仅 从上述两个角度的考析,足以说明精神文化或文学艺术不宜采取革命方式,对齐鲁文化 乃至民族传统文化也不能以革命手段处之。因此我们应该更富有理性自觉地深刻反思、 重新认识、重新评说百年现代中国文化史、文学史上的屡次文化革命、文学革命,全面 正确地公正公平地对待齐鲁文化。鲁迅说:“新的艺术,没有一种是无根无蒂、突然发 生的,总是承受着先前的遗产。”(注:《致魏猛克》,《鲁迅全集》第12卷第381页,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文化革命论者企图砍断新文学艺术与传统文化艺术或齐鲁 文化精神的联系,虽然实际上是明明砍不断的,然而对这种“革命”的粗暴行为所造成 的后患并非每个人都敢于承认且有清醒认识,甚至现行的大学教材仍在大谈特谈有些文 化革命或文学革命的伟大意义,而对其产生的负面作用却谈之甚少,这不值得深长思之 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