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野草》是鲁迅作品中最难以解读的。鲁迅曾对友人谈及这本小小的散文诗,说“我 的哲学全在那里面”。在《墓碣文》中,他面对自己的坟墓(“向死而在”)“抉心自食 ,欲知本味”又“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结果却陷入于“本味又何能知?”和“本味 又何由知?”的困惑:他不敢和“已在坟中坐起”的死尸对话,没能尝到本味就“疾走 ,不敢反顾”地离开了。而各个时期的《野草》研究者,也没人追问这“本味”。近读 加拿大学者李天明先生的《难以直说的苦衷——鲁迅<野草>探秘》一书,杜迈可先生在 序中说到该书“提供了许多新颖的、独创性的阐释”,“揭示了鲁迅散文诗的隐秘主题 ”;而这一隐秘主题,主要是在题为“‘落叶的梦’:情爱与道德责任的两难”的第三 章进行探讨的。作者指出,“在以前的研究中,论者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一重要主题。 我立足于道德情感层次的阐释,揭示了潜藏于文本之中的鲁迅的私人典故和双关,并使 他最隐秘的情感心理变得清晰可解。”(见《难以直说的苦衷——鲁迅<野草>探秘》196 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下引此书只注页码)“我试图从一个更私人的角度来探讨 一下鲁迅个人道德情感的矛盾”(168页)。该书广征博引,以私人通信、回忆录和历史 资料为根据来分析《野草》各篇,其探讨“本味”的认真态度,给人以很大启发。第三 章引言在论述了鲁迅的家庭、婚姻和爱情之后总结说:“怎样才能在接受许广平爱情的 同时,不过于损伤朱安的情感和生活成为鲁迅的难题。我称之为情爱和道德责任之间的 两难。”(113页)立足于这一“两难”,李天明先生对《秋夜》、《影的告别》、《希 望》、《死火》、《复仇》、《过客》和《墓碣文》诸篇作出了“独创性的阐释”,表 明了他对鲁迅的“新颖的”理解: 他与许广平的关系越密切,对朱安就越感内疚。他已深深陷入一种负罪感。在新文化 运动时期,他曾热情地鼓吹一种基于人道主义的新道德,……可是现在他痛苦地意识到 这种现代道德却是一把双刃剑,它可以施惠于一个人而同时损害另一个人。……事实是 鲁迅最终接受了许广平的爱而离弃了朱安,他最终没有履行1919年的誓言:“我们既然 自觉着人类的道德,良心上不肯犯他们少的老的的罪,又不能责备异性,也只好陪着做 一世牺牲,完结了四千年的旧账。”(注:《热风·随感录四十》。)这一事实就是他负 罪感的来源,它形象地体现在《墓碣文》里,也不同程度地体现在一系列《野草》散文 诗中。(170、171、174页) 但只要稍加追究,这一切自然而然的中国特色“说法”其实是十分奇怪的:四千年的 旧账没有了结,谈恋爱而深感内疚和负罪,这怎么会是“现代道德”?不敢实践“基于 人道主义的新道德”而无可奈何表示的“只好陪着做一世牺牲”,怎么竟成了必须履行 的“誓言”?被囚禁在四千年旧账里的牺牲者,连对自己的责任都谈不上,又何来对他 人的道德责任?为什么一男一女相爱,就必定是对另一个人的损害?“接受许广平的爱” 与“犯他们少的老的的罪”是否有某种区别,“施惠”与“损害”和爱是什么关系?而 处于做一世牺牲又不甘于牺牲的混沌之中,时时怀着对“缺德”的恐惧,那“良心”的 性质又是什么?为什么中国人的“情爱”与“损害”、“道德”与“负罪”、或“无私 ”和“自私”的说法上的两难,是如此“自觉”而自然而然? 为什么在中国,实行个人主义必定违反“人道”,而要讲人道主义就得牺牲“个人”? “个人主义”和“人道主义”究竟是什么意思? 中国人的道德之“道”,确如老子所言是“道可道,非常道”(“玄之又玄”),“敏 感”的问题是不可言传也不会言传的,永远是“难得糊涂”。而在数千年中国传统文化 中,对于性爱的紧张感可说是贯穿一切的特色。“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性成了 一个衡量一切善恶的标准,它贯通了中国人伦理观念的最高目的和最低极限。李天明先 生提到,在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鲁迅与朱安的婚姻和后来与许广平同居的性质,一 直是人们回避的,直到九十年代中期,绍兴、北京两地的鲁迅纪念馆中朱安的卧室仍不 对参观者开放(按,这一说法与事实不符,这里且不说)。性是中国文化的秘密,在涉及 伟大人物时尤其必须为尊者讳,讳莫如深;人的“个人问题”(小节)和“与人奋斗”的 事业(大节)如何互为根据、相辅相依而共同组建成思想与心灵的深层结构,是人们从不 过问,也从不知道的。所谓“大人物不拘小节”,大节和小节总是泾渭分明,“井水不 犯河水”。 鲁迅在给许广平的信中说起自己的内心矛盾是“人道主义与个人主义这两种思想的消 长起伏罢”,似乎也是指的道德“良心”与自由恋爱的“两难”,只不过他并没有被彻 底难倒,而是终于让“个人主义”占了上风,以自由恋爱行为背叛了道德责任,不“人 道”地擅自接受了“施惠”而实行了“损害”,“负罪”地、对朱安不讲“良心”地和 许广平同居,将这种“两难”遗弃了。 其实,李天明先生这种对鲁迅的“情爱和道德的两难”的阐释,并不是什么新颖观点 或独创,在书中他多处援引了美籍华人学者林毓生的名著《中国意识的危机》,林先生 也认为,“鲁迅在全盘否定中国传统的同时,发现中国传统文化和道德的某些因素仍然 有意义。……这导致他在他所深深相信的全盘反传统面前感到痛苦——实际上是一种负 罪感(a sense ofguilt)”(202页)。实际上,林先生发现鲁迅既要全盘否定中国传统又 要“献身于某些中国传统价值”而因此感到的“痛苦”和“负罪”,也正是李天明先生 所谓的鲁迅“情爱与道德责任的两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