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9403(2004)06-0451-04 从表面上看,昌耀通过诗歌体现出来的精神状态,1980年代中期以后猝然由峰值跌落 到了底谷。但在深层次上,就精神主脉来看,这一时段昌耀的诗歌不是前期的断裂而是 延续;并且,昌耀还将其投放、伸展进了一个新境界、高层次。一方面,是诗歌悲剧意 识的膨胀、扩大和深入、内化;另一方面是随着悲剧意识的升华和跨越,作品内在生命 张力的升华和跨越:生命所具有的抗争宿命、拷问生命终极价值的强大内力,通过形而 上的“赶路”而得以深度张扬。 昌耀精神下滑的信号,首先是短诗《斯人》发出的:“静极——谁的叹息?//密西西比 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缘而走/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这是一种怎样的大孤 独、大荒凉啊,整个地球就一人无语独坐。接下来,昌耀的许多诗作,都是以一种深悟 了“人(人类)自身”和“超自然”[1](P40)悲剧实质的悲剧精神,来观照人的“内生命 ”:《回忆》表达了生命的大忧虑、大焦灼:“大漠落日,不乏的仅有/焦虑”,“心 源有火,肉体不燃自焚”;《生命体验》表达了生命的大苦闷:“人生有不解的苦闷” ,“无话可说/激情先于本体死去”;而《诗章》里的“我感觉疲倦……/我为追求新生 而渴作金蝉蜕皮/明天不属于每一个人”,则表达了生命的大疲倦、大沉重;《燔祭》 里“死有何难?只需一声呜咽便泪如雨下”传达的仍然是生命的大哀悯、大悲怆,等等 。 然而,当紧紧把握住昌耀诗歌的一个命题——生命、两个质素——悲剧精神和张扬生 命力(结合起来说就是,昌耀诗歌是在悲剧中张扬生命力的生命意象)后,就不得不承认 ,1980年代中期以后,昌耀诗歌精神指向与前期完全一致,精神理路是前期诗歌的延续 而不是断裂。昌耀诗歌中的生命,首先具有悲剧性一面,在1957年以前,昌耀在铸造生 命形象时,注目到了生存空间的凶险、艰辛、蛮荒和恶劣等悲剧的因子。而在1957年以 后直到1980年代前期的诗歌中,昌耀更是以自身苦难经历和不幸命运为“模本”,把生 命塑造成带荆冠的“囚徒”、罹难的流放者。就是1980年代中前期精神达到饱和而为西 部高原造型时,也是以浓郁的悲剧色调打底的。这些诗作,有的呈示“大生命”生存环 境的艰辛,如《旷原之野》;有的展现“大生命”历史道路的踬踣,如《寻找黄河正源 卡日曲》;有的揭示生命向往的虚幻和缈远,如《圣迹》《阳光下的路》。较之以前, 1980年代中期以后诗歌的悲剧意识似乎膨胀了、扩大了,也更明显、直接了。那么,这 种透过诗歌蒸腾出来的心灵事实是怎样形成的呢?这可以从诗人的心灵状态和生存状态 两方面找到原因。 其实,历经大劫大难、大苦大悲,生命帆船航行到这里,昌耀早已饱尝了命运打击和 生存磨砺,早已领悟到了“生命的本性具有先天的沉重”(《艰难之思》),生命的悲剧 性早已是他系于生命的明显标志。然而,在此之前关于生命的悲剧意识,更多来自昌耀 外在生命经历、生活处境、生存情状,并用他自身外在生命经历、生活处境、生存情状 去比拟、参照那座荒原、那个民族,得出关于群体生命的悲剧意识。而此时,一方面, 他对于生命的悲剧体验,也有来自于当下生活处境和生存情状的,比如“金钱拜物教的 倡行”、“渐显端倪的家庭关系的恶化”、“个人诗集出版上的屡屡碰壁”等等;但另 一方面,更多却是来自于内在生命——心灵和灵魂,主要是“庸常”和“不能唤醒激情 ”的精神状态,而由这“庸常”和“不能唤醒激情”引发的,只可能是心灵的焦灼、烘 烤感和悲怆、苍凉感。也就是说,外在生存景观的改善和社会政治地位的变换,不是减 弱、剪断、去除了对生命的悲剧性感受,而是沿袭、加深、内化了悲剧性体验。 然而在看到昌耀本时段诗歌中膨胀、扩大并深入、内化的悲剧意识时,绝不能忽视甚 至掐断另一条精神主脉,那就是对于生命力的张扬。当时昌耀诗歌悲剧意识膨胀、扩大 并深入、内化暗含的是生命力张扬的膨胀、扩大和深入、内化。这个时期昌耀所张扬的 是生命的强大内力,是立足于存在意义上,通过对人生命题形而上思考和把握,喷发出 来的抗争宿命、拷问生命终极意义的提升力;是内在生命和灵魂的毅力和意志力,是“ 为战胜生存荒诞所进行的恒久的人格升华与完善”和“对生存悖谬的知不可为而为之的 绝望搏击”。当然,这种内力的表现方式较之以前显得内敛、沉实、厚重,并且伴随着 巨大的焦虑、疼痛、疲倦和惊悚。概括起来说,昌耀采用了以下几条途径来“张扬”这 种形而上的生命强力。 一 从荒原高地领悟生命内力 当昌耀把诗歌触角再次伸向既是他九死一生的落难之地,又是灌注了他生命与灵魂以 再生的荒原高地时,其诗思是前一阶段(1982—1985年)的延伸。前一阶段他的诗歌是有 特定所指的,那就是这片土地、这个民族。而此时,他是把这片十分熟悉的特殊土地, 和生存其上的特殊生存景观,作为揣度生命悲剧实质、追问生命永恒意义、探究生命终 极价值的诗歌背景;他从中剪裁素材、捕获意象,目的是要呈示普遍意义和抽象意义的 、形而上生命的强大内力。此时段他“写”的是这片土地、这个民族,但要“说明”的 不是这片土地、这个民族,而是作为个体和类的生命本体和生命本身,是哲学意义的生 命。这片土地、这个民族不过是一个载体。比如《回忆》里,昌耀首先提供出一幅大漠 景观:“白色沙漠。/白色死光”,然而这样荒凉、悲怆的大漠景观并不能阻止“西域 道/汉使张骞凿空/似坎坎伐檀”,纵使“晋高僧求法西行,困进小雪山的暴寒,/悲抚 同伴冻毙的躯体长呼——命也奈何”,然而“红尘落地,/大漠深处纵驰一匹白马”。 显然这里有一种巨大的、强劲的生命力在张扬,但诗歌所指明显不是诗中的具象本身, 诗歌意象有着巨大的象征势能,直指抽象意义的生命本体;这里的生命力,是形而上和 普遍意义上挑战宿命、抗争生命所具有的必然悲剧性的坚实生命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