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804(2004)06-0044-06 在中国现当代诗歌史上,郑敏的创作是个奇迹。这不仅因为她是九叶诗人中为数甚少 的女诗人之一,更重要的在于她是九叶诗人中创作激情保持得最为长久的一个,直到20 世纪90年代,她的创作还甚为活跃,甚至还能不断地超越自我,使诗歌艺术进入一个全 新的境界。有人说,诗歌是青年人的事业,郑敏的创作,则使这一命题变得可疑起来。 正因如此,探索郑敏1940年代诗歌的美学特色,从而发现1940年代郑敏诗歌的独创性价 值,对诗歌研究来说是一个极富诱惑力的话题。 (一)玄学妙境 郑敏早期在西南联大学习的是西方哲学,接触的是西方现代主义诗歌,在美国学习英 美文学时,对玄学派诗歌发生浓厚兴趣,而玄学诗是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源头所在,艾 略特就写过不少关于玄学派诗歌的评论,艾略特认为:“我们的文化体系包含极大的多 样性和复杂性,这种多样性和复杂性在诗人精细的情感上起了作用,必然产生多样的和 复杂的结果。诗人必须变得愈来愈无所不包,愈来愈隐晦,愈来愈间接,以便迫使语言 就范,必要时甚至打乱语言的正常秩序来表示意义……因此我们就得到了很像‘玄学派 诗人’所运用的方法。”[1]由此可以看出现代诗歌与玄学派诗歌的紧密关系。里尔克 诗中也有类似艾略特提到的那种因素,人们称之为神秘主义,“这种神秘主义中最容易 被接受的部分是,它坚信真正的艺术作品得自神助的观念。”[2]这种观念曾影响到冯 至,深受现代主义诗歌影响的郑敏也接受过这种观念的浸润。因而,将现实象征之中加 入哲学乃至玄学的思考,将普遍的生命意蕴同个人的独特感受交织在一起,构成玄学妙 境,成为1940年代郑敏诗歌的主要美学特色之一。 我们这里所强调的“玄学”主要是一种诗歌品格,就是通过诗歌作品所体现出来的对 生命的一种独特的感受方式和表达方式。郑敏有许多哲理的诗篇,如《读Selige Sehnsucht后》、《死》、《二元论》、《墓园》等等,在这些诗中,诗人从哲学层面 上来抒写对生命及其本质的理解,颇具艺术智慧。同时,她的不少诗篇都渗透着哲学的 思辩气息,往往于具体的描述之中生发出哲思,从而增强诗的表达力和辐散面,而这些 哲思往往是诗中最闪光的部分,比如《舞蹈》中:“终于在一切身体之外/寻到一个完 美的身体,/一切灵魂之外/寻到一个至高的灵魂;”《时代与死》中:“倘若恨正是为 了爱,/侮辱是光荣的原因,/‘死’也就是最高潮的‘生’;”《生的美:痛苦、斗争 、忍受》中:“只有当痛苦深深浸透了身体/灵魂才能燃烧,吐出光和力”,等等。就 其实质而言,这些都只是诗人对生命的发现而不是抽象思维中的思辩,或者说她是把一 些哲学性术语,一些抽象的东西看成是与具象等同的存在。在郑敏诗中,“生”、“死 ”、“生命”、“死亡”、“智慧”、“现在”、“过去”、“必然”、“偶然”等不 是以抽象形态出现的,诗人有时为它们标上引号,把它们当成与感性对象同等的存在来 看待,甚至把它们看成是更高层次的存在。这就使她的诗歌意象分成了两大类:抽象的 与具体的,并形成大与小的对比、个人感受与生命存在的对比,由此形成了特殊的诗美 张力。由于抽象与具体之间的对应显得复杂而多样,她的诗有时候就显示出一种神秘的 氛围。比如,她喜欢用“手”来表达一种神示的、不知来处的引导生命的力量,“那些 目送你远去者,/却从你平稳的迈步里,觉悟到纵使在黑暗中/也有一只手牵引着,/那 忠于忍受苦痛的人”(《盲者》),“即使对于能计划未来的人类/不仍有一只外在的手/ 可以扭转他们的命运吗?”(《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三日的死讯》)、“这使我记起一只永 恒的手/它没有遗落,没有间歇/的绘着人物,原野/森林,阳光和风雪”(《小漆匠》) ,“手”这一意象本身具有一种神秘色彩,既具体又抽象,暗示对生命的引导与操纵。 因此,换一个角度说,郑敏诗歌的玄学意味正是她的哲思、个人感受与生命本身相融 合的产物,它由此形成与生命本身相对应的丰富性与多样性。《老子》中有如下句子: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微。此两者 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郑敏的诗,按照老子哲学似乎可以这 样理解:她诗中所表达的生命哲学是具有普遍性的“同”,是“玄”之缘,而“玄”与 “非玄”——她个人的体验达成一种独特的发现/创造关系,“玄”与“非玄”之共同 作用,构成诗之妙境。郑敏诗歌的玄学妙境确实是与众不同的。郑敏的诗中,哲理与个 人体验是合为一体的,构成可感而不可言之境地,同单纯的抒情诗相比,又多了一份厚 重,一份思想的蕴含。理性因素与感性因素在她的诗中是相互演进、互为因果、表里的 。她有这样的诗句:“因为我们是活在一个这样时代;/理性仰望着美丽的女神——情 感/自她那神圣的面容上/寻得无量生命的启示;/情感信赖的注视着她的勇士——理性/ 扶着他强壮的手臂,自/人性的深谷步入真实的世界。”(《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三日的死 讯》)情感是诗人的感受,而理性具有思想的力量。这是诗人对时代的认识,也表达了 她的艺术观念。“理性”与“情感”的融合正是郑敏诗歌写作特点:她以理性控制情感 的泛滥,她以情感充实理性的枯涩,这使她的写作总是有所克制,也总是有所沉思,由 此演化出抽象与具象、哲理与体验、现实与梦想等要素共容的玄妙境界。 (二)静默之美 郑敏诗歌的另一诗美特点是静默之美。静默是作者的创作姿态,也是读者的阅读境界 ,更是作品内在的审美品格。在郑敏的体验艺术中,静默的风格首先表现于蕴含着宇宙 和自然本质的体验对象——无名的人、物与山水;其次表现于体验的过程和状态;还表 现于诗人雕塑式的凝定意象的艺术手段。 在体验中,“我”无言,物无语,“我”默默地观察凝注物,谛听它沉默的外表下生 命的欢腾与生长的声音。谛听的过程其实也是物我无言交流的过程,不管是金黄的稻束 、秋天的田野,还是矮小的棕榈树、荷花,我们都能感觉到诗人与它们心灵的互应与对 语,而奇遇的场景在诗人的笔下则是刹那中完成的静默的雕塑——“像耸直的山峰/载 着人们忘言的永恒。” 静默作为诗人体验的状态与境界,充满着无声的言语与心灵的律动。诗人在体验过程 中,不仅要倾听物的声音,还要倾听自己心灵的声音。《寂寞》中诗人这样写:“这一 棵矮小的棕榈树,/他是成年的都站在/这儿,我的门前吗?/我仿佛自一场闹宴上回来/ 当黄昏的天光/照着他独个站在/泥地和青苔的绿光里。/我突然跌回世界,/他的心的顶 深处,/在这儿,我觉得/他静静的围在我的四周/像一个下沉着的池塘/我的眼睛,/好 像在淡夜里睁开,/看见一切在他们/最秘密的情形里/我的耳朵/好像突然醒来,/听见 黄昏时一切/东西在申说着/我是单独的对着世界。”这首诗不仅表达了诗人对宇宙万物 相关联的感受与冥思,更主要的,它呈现了一副雕塑般的姿态——诗人在静默中凝神倾 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