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881X(2004)05-0540-06 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社会处在极大的变动中,社会生活的变化,不可避免地改变 作家对于自我和外界的认识,文学承受着焦虑而又复杂多变的社会给予的重压,文学成 为战火纷飞的中国社会的一面镜子。 这一时期的许多女作家自觉地强化并发展了由“五四”觉醒而萌生的社会责任感和历 史使命感,女性写作在呼应、调适、整合着自己,女性文学价值观向着社会革命的需要 急速靠拢,向着救国救亡倾斜。因此,此时的女性文本大多带有鲜明的革命与政治的激 情,充满着焦躁的沉重感,如丁玲的《一九三零年春上海》、冯铿的《最后的出路》、 白薇的《打出幽灵塔》等。显然,特殊的时势促使女作家对外在世界的关注远远超过了 对女性自我世界的关注,社会意识、政治意识成为女性主体意识中的新的支点,她们迫 不及待地想把个人变成革命整体中的一部分,为此不惜摒却性别特征来作为对危亡国势 的回应。正如谢冰莹所说:“在这个伟大的时代,我忘记了自己是女人,从不想到个人 的事情,我只希望把生命献给革命。”[1](第66页) 萧红文学生命的起点和终点,连接了那个时代的两件大事:“九·一八”事变和太平 洋战争爆发。作为觉悟的女性,萧红在登上文坛之初,毅然地站在时代的先进位置上。 正因如此,那些将萧红归入左翼作家行列的评论者认为,萧红的写作是表现抗日救国的 时代最强音。作为一位倾向进步、同情劳苦大众的作家,萧红的不少小说尤其是初登文 坛所创作的那些小说,确实记录了那个时代劳苦大众的苦难、民族的苦难。然而,在表 现时代性主题的同时,萧红始终立足于她顽强的女性意识和独特的审美表现,不为程式 所拘囿,不随潮流起伏。尽管民族灾难和社会革命不断冲淡女性意识,冲刷女性话语, 也尽管时代主流一再要求她着力表现社会政治意识,她始终未曾放弃对女性生命的终极 关怀和自己的女性立场。 一、生命价值与底层体验 作为女作家的萧红,她手中的笔并不是专门描写女性的,在她的全部创作中,以女性 为主人公的也不多。然而,从早期的《王阿嫂之死》到最后一篇小说《小城三月》,妇 女问题始终是她创作的中心题材。萧红基于她的人本理想和自身对屈辱和苦难的体验, 深知中国女性的苦难。从离家出走,到无家而终,萧红一生都处在漂泊流离之中。作为 女人,萧红格外地不幸,她经受了两次生育的痛苦,却从未享受过做母亲的快乐。也许 是因为自身不幸的生活经历,恰好成为萧红洞视女性历史悲剧的起点,她在作品中对女 人自身的性格弱点和悲剧命运的反思和体验尤为强烈而深刻。也正因如此,作为一个女 作家,萧红不仅是从一个女性,也是从一个母亲的角度去关注女性,生育问题一直是萧 红关注妇女命运的一个焦点。 萧红的第一篇小说《王阿嫂的死》写的是底层妇女的生育和死亡,生和死的连接是以 女性生命的苦刑或毁灭为代价的。小说中关于王阿嫂早产的描写,“她的嘴张得怕人, 像猿猴一样,牙齿拼命地向外突出”,用身体言说的方式传达了女性的身体经验。人的 非人的存在,把女性的生育降低到了动物的水平。女性的自然性别,给她们带来了种种 不幸。萧红超乎许多女性作家,对女性的生育作了触目惊心的描绘,在生命价值、意义 层面上关怀着女性。王阿嫂这个不幸的劳动妇女形象为萧红以后塑造的一系列女性形象 提供了雏形。 中国的北方农村,女性生活在一个以男权文化为主导的历史社会里。女性不仅在情感 需求上得不到最基本的满足,就连其性别特征所赋予的怀孕与分娩,也遭到男性无情的 忽视甚至于憎恶。在《生死场》中,萧红深刻和细致地描写了女性这种无意义无价值的 生育和死亡,第六章——《刑罚的日子》里,作者描写了在暖和的季节,全村忙着生产 :在房后草堆上,狗在那里生产;“大猪带着成群的小猪喳喳地跑过,”“有的母猪肚 子那样大,走路时快要接触着地面,它多数的乳房有什么在充实起来。”接下来,便是 人类的生儿育女,产妇“光着身子,像条鱼似的”在灰尘中爬行、号叫,男人撞进来不 但没有安慰,还“拿起身边的长烟袋投向那个挣扎在生死线上的产妇”;麻面婆因生产 疼痛而嚎叫,李二婶子濒临死亡的绝境;金枝提前早产,妇人的刑罚同样擒住了她。而 在男人那里,每次遇到妻子生产,男人就醉酒撒野。他不仅命令在苦痛中挣扎的产妇拿 这拿那,还用水泼向产妇,“大肚子的女人胀着肚子,身上浇着冷水跪在满是灰尘的土 炕上,一动不敢动,仿佛是父权下的孩子一般怕着她的丈夫”。生命的诞生成了一种罪 行:“女人横在血光中,用肉体来浸着血”“受罪的女人,身边若有洞,她将跳进去! 身边若有毒药,她将吞下去!”在这一章的末尾,以窗内“麻面婆的孩子已在土炕上哭 着。产婆洗着会哭的孩子,”“窗外墙根下,不知谁家的猪也在生小猪”作为结束。在 整个村子里,人和动物的生产交替出现,人的生命活动降低为动物般的本能活动,而女 人比动物更不如的是,她们除了必须忍受生育之痛,与此同时还要承受丈夫的指责甚至 于打骂。在生存极限之下挣扎呻吟的女性,仍是男性践踏的对象。 女性的生育,本来是伟大的创造和痛苦的牺牲,可是在萧红的小说里,这种创造常常 降低到与动物的自然繁殖一样盲目而又泛滥。生产和被生产是所有生命最基本最原初的 苦难之一,这种苦难正是与女性特有的苦难和牺牲连在一起的。男人的傲慢、偏见、自 私和性歧视使女人成为男人的一个动物符号,一个“无自我意识”的传种接代的工具。 萧红流过产,尝过生育之苦,她无奈地看到,女性在这一点上永远难逃令人颤栗的灾难 和无法解脱的阴影。因而,形成于萧红笔下的女性生命的沉重与残酷是注入了作者自身 的生命体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