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7489(2004)04-0078-06 母题是一种“人类过去不断重复,今后还会继续重复的精神现象”。人类有史以来, 一代代人对怀旧体验的不断重复,已经使怀旧融入了人类的血液中,成为人类的一种心 理机制和情绪功能。如《诗经》中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南唐后主李煜的“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 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些可 以说是中国古典诗词中怀旧意象的典型。还有现代都市小说中的怀旧主题,20世纪80年 代末的校园民谣,90年代以来的感伤电影和“老”系列的摄影绘画艺术;西方18世纪末 19世纪初的浪漫主义运动,20世纪以来由长篇小说《根》掀起的寻根思潮等等,怀旧已 成为中外文学艺术不断书写、表现的一个母题。在此,笔者仅择取张爱玲、王安忆两位 作家的上海怀旧小说作一比较。 张爱玲、王安忆的老上海怀旧首先表现在对遗留的物质存在的渲染,如对种种古旧繁 复的家具摆设、服饰器皿的描绘是不遗余力的。张爱玲对这些记忆犹新,“松子糖装在 金耳的小花瓷罐里。旁边有黄红的蟠桃式瓷缸,里面是痱子粉。下午的阳光照到磨白了 的旧梳妆台上”;创作时则信手拈来,“漆黑的天上一个小而白的太阳,屋里看得分明 那玫瑰紫绣花椅披桌布,大红平金五凤齐飞的围屏,水红软缎对联,绣着盘花喜字。梳 妆台上红绿丝网络着银粉缸,银漱盂,银花瓶,里面满满盛着喜果,帐檐上垂下五彩金 绕绒花球,花盆,如意粽子,下面滴滴溜溜坠着指头大的琉璃珠和尺来长的桃红穗子” 。(《金锁记》)尤其是对于服饰,张爱玲有着天生的爱好,她最初的回忆之一就是她母 亲站在镜前,在绿短袄上别翡翠胸针,她在旁边仰脸观看,羡慕不已,并发愿:“八岁 我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穿高跟鞋。”十二三岁时,她创作的《理想中的理想村》里有 盛大的时装表演;中学时代,“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成为她的梦想之一。但事 与愿违,父母离异后,她跟父亲与继母生活,衣服也只能拣继母的剩余,“永远不能忘 记一件黯红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地穿着,就像浑身都长冻疮;冬天已经过 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是那样的憎恶与羞耻”。事隔多年,当时的感觉仍是如此强 烈、清晰,可见张爱玲对于服饰甚为讲究,以至后来博得了“奇装异服”的美名。 王安忆也在作品中对这些物饰进行了不厌其繁的描绘,“这房间分成里外两进,中间 半挽天鹅绒的幔子,流苏垂地,半掩了一张大床,床上铺了绿色的缎床罩,打着褶皱, 也是垂地。一盏绿罩子的灯低低地悬在上方。外一进是一个花团锦族的房间,房中一张 圆桌铺的是绣花的桌布;几张扶手椅上是绣花的坐垫和靠枕,窗下有一张长沙发,那种 欧洲样式的,云纹流线型的背和脚,橘红和墨绿图案的布面。茶碗是那种金丝边的细瓷 碗,茶是绿茶,又漂了几朵菊花”。(《长恨歌》)王安忆继张爱玲之后再一次将视角倾 注于时装。她认为,女人的爱美之心支撑着服装,女人的服装又支撑着城市的美和繁华 ,“上海马路上的虚荣和浮华,在这里像找着了自己的家。王琦瑶饭桌上的荤素、茶是 饭店酒楼里盛宴的心;王琦瑶身上的衣服,是橱窗里的时装的心;王琦瑶的简朴是阔绰 的心”。王琦瑶甚至认为衣服是女人的文凭,可以“把内部的东西给个结论和证明,不 致被埋没”。因而在参选“上海小姐”期间,粉红的缎子旗袍,苹果绿的开司米洋装, 雪白的结婚礼服,融注着王琦瑶的全部希望,衣服“是要与她共赴前程的,是她孤独中 的伴侣,她与它们是有肌肤之亲,是心贴心”。几十年后,当王琦瑶向新的时髦女性回 顾过去的花团锦簇时,依然是津津乐道,神往不已。 张爱玲、王安忆没有停留于浅层的对物质存在的怀旧,更深层的怀旧是对城市民众的 心理,即上海人脑海里根深蒂固的对于精致细腻的生活情趣的迷恋。譬如对于服装,张 爱玲、王安忆认为,衣服不是不相干的行头,它是人物情绪的载体和话语,是人物心态 最直接的表现,“对于不会说话的人,衣服是一种言语,随身带着的一种袖珍戏剧”。 [1]没有衣服的人是不完整的,女人更是如此。张爱玲对民国时期的时装并不倾心,而 是眷恋古人衣着的“那种婉妙复杂的调和”:“日本花布,一件就是一幅图案。买回家 来,没交给裁缝之前我常常几次三番拿出来鉴赏:棕榈树的叶子半掩着缅甸的小庙,雨 纷纷的,在红棕色的热带;初夏的池塘,水上结了一层绿膜,飘着浮萍和断梗的紫的白 的丁香,仿佛应当填入《哀江南》的小令里;还有一件,题材是‘雨中花’,白底子上 ,阴戚的紫色大花,水滴滴的。”[1]张爱玲在奇装炫人时多是古式衣着,在交代小说 中人物时也不忘精心描摹她们的装束。《封锁》中的吴翠远“穿着一件白洋纱旗袍,滚 一道窄窄的蓝边——深蓝与白,很有点讣闻的风味”。《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王娇蕊 “穿着一件拖地的长袍,是最鲜辣潮湿的绿色,沾着什么就染绿了。她略移动了一步, 仿佛她刚才所占有的空气上便留着个绿迹子,衣服似乎做得太小了,两边扯开一寸半裂 缝,用绿缎带子交叉一路络了起来,露出里面深粉红的衬裙。”因而,夏志清先生曾赞 赏张爱玲的《传奇》中关于闺阁所下的写实功夫,对房屋、室内陈设、服饰等的大量的 细节描绘,与她的贵族化的生活环境以及在此环境中养成的精致纤巧的趣味有直接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