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主持 程光炜 作为“新时期文学”的起点,“伤痕文学”曾经取得过骄人的成绩。它在历史转折之 际,重新确立了人们对文学的基本看法。事隔二十多年,由于文学环境、阅读方式和文 学史观念发生了明显变化,重评“伤痕文学”的问题因而浮现出来。重评的目的,是要 通过“重返”文学史“现场”,进一步了解当年文学生产的社会背景、氛围和情绪,跨 越那些覆盖在文学史表面的夸张的修辞,从而对当时文学创作的真实状况获得一个比较 客观和大致准确的认识。具体地说,有几个问题:一、“伤痕文学”是从“十七年”文 学中“断裂”而来的吗?如果不是,那么它是怎样重新整合“十七年”文学的历史资源 的?这种整合又是怎样造就了新一轮的文学想象和文学表达,并将其带入人们的文学记 忆,成为叙述“80年代文学”的基本根据的?二、“伤痕文学”到底是“自发”产生的 ,还是来自一次与历史的“互动”?它在持续不断地产生社会轰动效应的同时,是否在 艺术上也带来了某些负面的效果,如公式化、概念化等等?三、由此观之,我们过去对 “伤痕文学”的评价是不是有些过高?我们是不是过于笼统地肯定了它的历史成就,而 对其存在的问题缺乏具体的分析和必要的批评? 本组文章试图从不同角度回答这些问题。李杨的文章从“断裂论”着眼,否认作为一 种“崭新叙述”的历史基础,对其公式化创作倾向作了有意思的分析;王一川的文章论 述“伤痕文学”想象的三种情感形态,探讨了它在自我生成和历史同构之间的复杂联系 ;程光炜的文章着重讨论“伤痕文学”与“十七年”文学的关系,认为在主题开发和人 物塑造上缺乏真正的创新性是这些作品艺术价值不高的主要原因。 “新时期文学”当然不是当代文学研究中的新话题,但近年来不少研究者对这一问题 的重新关注,却不应被理解为对20世纪80年代主流文学史叙述的简单重复。对今天的大 多数“重返”者而言,“新时期文学”已经不再是我们共同亲历的那一段既亲切又真实 的“历史”,而是一个以“文学”与“历史”为名的文学史建构。正是基于这一理解, 被80年代主流文学史叙述所遮蔽的许多问题,诸如“新时期文学”的建构方式、“新时 期文学”与“50—70年代文学”的关系、“新时期文学”的制度化过程及其特定的权力 背景等等,才得以在新的知识语境中逐渐浮现。 1 在《没有“十七年文学”与“文革文学”,何来“新时期文学”?》(注:载《文学评 论》2001年第2期。)一文中,我曾试图通过揭示“新时期文学”与“50—70年代文学” 之间的内在联系,质疑主宰8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文学叙述的所谓当代文学发展“断裂论 ”。不过,这种“断裂论”显然并不只是“新时期文学”的建构方式,就像卡林内斯库 在《现代性的五幅面孔》中指出的那样,现代性话语强调的正是这种前现代社会与现代 性之间的非连续性:“区分古代和现代似乎总隐含论辩意味,或者是一种冲突原则”( 注: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幅面孔》,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第10页。)。当年胡 适等人正是通过建构这种“古代文学”与“现代文学”的断裂来确立中国“新文学”的 主体性。把“新时期文学”理解为一个与“50—70年代文学”完全没有联系的、横空出 世的概念,的确会让人想起胡适的方法——在这一意义上我们的确应该承认“新时期文 学”的叙述者是“回到”了“五四”,然而,这一所谓的“断裂论”同时也是“50—70 年代文学”的主流文学史叙述建构文学史的基本方式。50—60年代,周扬等人通过“社 会主义革命”与“新民主主义”的“断裂”来确立“当代文学”的主体性;到“文革” 时期,江青等人更以这种“断裂论”来建构“文革文学”的主体性,“文革”文艺纲领 《纪要》(注:载《人民日报》1967年5月29日。)一上来就划清了“文革”文艺与“建 国以来”的“旧文艺”的界限,指出以“样板戏”为代表的“新文艺”“内容和形式上 都划出了一个完全崭新的时代”。到后来更有“从《国际歌》到革命样板戏,这中间一 百多年是一个空白”(注:初澜:《京剧革命十年》,载《红旗》1974年第4期。)等发 展到极致的“断裂论”。 历史发展的“断裂论”当然与建立在“进化论”之上的历史主义迷思有关。这是现代 性拓展自身的不二法门。如同“西方”需要创造一个“东方”才能确认自我,“现代” 需要创造一个与之对应的“传统”才能找到自身,“新时期文学”的建构也需要首先创 造一个完整的、本质化的“50—70年代文学”,或者至少需要一个高度本质化的“文革 文学”,而这样完整的“他者”其实并不存在。“新时期文学”的叙述者将“当代文学 ”切割为黑白分明的两个时期,按照界限清晰的时空实体来安排文学史叙述,将“文学 ”与“政治”都简化为恒定的历史分析单位,根据线性的因果关系组织事件。“重返” 或“重读”“新时期文学”的目标就是要动摇或挑战这种既存的生产文学史的常规方式 或常规进程。 “50—70年代文学”远比80年代的文学史叙述者理解的复杂得多,近年来当代文学研 究中日渐升温的“50—70年代文学”研究似乎正以越来越充分的理由证实了这一点。与 此同时,重返“新时期文学”的工作也开始有效地揭示出两个时代之间的知识关联。事 实上,在“文革”结束后的相当长的时间内,中国作家最激烈的历史冲动,并不是要回 到后来被阐释为历史起点的资本主义的“五四”,而是要回归“好的社会主义”的“十 七年”,这一点在王蒙、张贤亮为代表的“五七作家群”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十七 年文学”对“新时期文学”而言是“重放的鲜花”。王蒙是被评论家指称为始终怀有“ 少共情结”的老作家,而张贤亮在“新时期文学”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在埋头写他那个关 于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劳动人民中获得新生的老故事,使他暴得大名的《绿化树》、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是他梦想中九部系列中篇《唯物主义启示录》的一部分。与此相 仿,“文革文学”更成了“新时期文学”摆脱不了的另一个“传统”。“文革文学”在 80年代以后的文学史叙述中是由“地上文学”与“地下文学”这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组 成的,但两个世界的界限显然只是在想象中存在。包括“白洋淀诗群”在内的“地下文 学”,无论在创作思想还是在实践中都与主流(“地上”)文学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食 指(郭路生)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文学史现在只谈他“表现理想幻灭”(?)的《相信未 来》和《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这样“不合时宜”的作品,对他创作的大量主流诗歌 却置若罔闻。食指教会了白洋淀诗人如何写诗,但食指自己的诗歌导师却是地地道道的 革命诗人,他们是郭沫若、郭小川和新中国建立后的何其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