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中国的外在忧患莫过于西方欧美强权辱国、东方倭寇蹂躏“母体”,内在恨事无 疑是“大跃进”、“破四旧、打砸抢”、“文化大革命”等破坏性到极致的一系列“红 色政治癫狂”事件。外在忧患体现在全民族有目共睹的“显性”创伤和愤慨,这种“显 性”以器物、物质的大面积遭到“夷族”毁灭和身心戗伤而备受同仇敌忾,但激发了全 中国人民千夫所指发愤图强;内在恨事(传统文化和经济生活、心理承受力几至毁灭性 边沿)却远非“显性”能指,而是大量的大面积的“潜隐”于民众内心世界,成为可怕 的“积郁”,这是政治机器刻在自己内心一条条沟壑似的血烙。在那些年月日里,跳着 “忠”字舞的中国人民在躯体上饱尝饥馑带来的苦难,心理上也备受“以阶级斗争为纲 ”蜂拥而至的精神摧残,扭曲的人格心理后效应在中国至今都能找到痕迹。然而在这样 惨痛的毁灭性“国家教训”面前,中国人文知识分子又像一群丧失“集体记忆”的“失 忆儿”,鲜有文化精神产品来周详系统阐发对上述“运动”忏悔精神、反省思想,以能 对后人产生警示效用,而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产生的“伤痕文学”、“寻根文学”则不 过触及了尘埃似的一层“民族苦难、思想浩劫”表象。70年代末,以《班主任》、《伤 痕》等一批反映“文革”流毒后效应、母女互遭政治癫狂而致亲情泯灭的文学作品应运 而生,但很快以其形式感强、表现手法粗浅、写作技巧糙拙、事相指向表象、流于宣教 痛斥层面而迅速退出阅读视阈,因为这些没有触及灵魂的作品难以臻达笼罩在“国家浩 劫”下全国人民渴望通过忏悔精神、反省意识来“自我疗伤”的界阈,用这来解释“伤 痕文学”在中国仅仅昙花一现就再合理不过了,这跟长达数十年的“文化、思想桎梏” 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 20世纪90年代末期以来,一批经过“荒诞、夸张”处理的“文革想像叙事”在已故大 陆“自由主义作家”王小波和风头正健的“新乡土作家”阎连科笔底逶迤产生,《王二 的革命史》、《日光流年》、《坚硬如水》、《受活》(耙耧时空三部曲)等小说都在努 力勾起我们全民族曾经历练的“集体记忆”,这种“集体记忆”未必遵循历史化的语言 叙述模式,更揆离现实主义写实化主旨,它是想像化的产物,来源于对悖谬时代的一种 变形、深刻的体认,用满纸荒唐言为全体中国人微缩一张“放大”的变形“政治人”地 图,苦难、荒诞、狂欢、疼痛、谑虐、讽喻是其小说叙事阵营里陈列的一组组群雕和微 雕、能指和所指,这些处于小说核心的关键词串联起一个又一个时代符码,并让它们飘 浮在今日中国上空,警示着深处消费时代和物欲时代“失忆”人们的内部神经,勾起我 们对悠长时空隧道里关于残酷记忆的视境“真拟”。本文欲就阎连科的一系列“苦难” 叙事、“文革”叙事展开考察,对他的“狂想现实主义”文本进行一番解读。 苦难:用土地与肉身丈量厚度 在阎连科小说中,苦难是弥漫在本文上空最浓郁的云翳,他状摹的一系列苦难事件是 中国大地千百年来苦难演绎中离我们视境最近的一环,然而这一环也是最为我们忽略和 轻视的,当我们在离这种苦难最近又最远的今日来重新审视时,发现缺失这种历史苦难 意识其实是在对生活的背叛。在当下这样一个文化、思想全球消费时代谈什么苦难的确 是不合时宜的,但当阎连科在20世纪末将一幕幕不远历史里的生存苦难陈袒在我们面前 时,我们还是在内心深处被重重划开了峡谷似的豁口,血红的豁口深不可测,只见赭红 的血水到处在贲张的血管里奔腾咆哮,这是从河南偏远山村里走出来的农民作家阎连科 带给我们的文本力量,这种文本力量是若干年来中国文学能给予人的极其稀少的能量。 1998年以来,阎连科像许多任劳任怨的黄河流域农民一样辛勤耕耘着他的耙耧三部曲, 让《日光流年》(1998年)、《坚硬如水》(2001年)、《受活》(2004年)沿着时间历史纬 度一一呈现出“荒诞中国”的“荒诞地图”,《日光流年》、《坚硬如水》、《受活》 都在复原这种看似荒诞的历史记忆片段:大跃进、破四旧、右倾下放、揪斗反革命、文 革十年,并用一种适合彼时语境的狂躁(癫狂与激躁)文体参与“受难”和“狂欢”,使 得这种审视达到一个更高意义上的传释和反观。 “受难记”是长篇小说《日光流年》和《受活》的表面故事主线。在《日光流年》中 ,阎连科用近乎寓言、说唱的言说方略编织了一段河南荒陬僻壤耙耧山脉里三姓村在村 长司马蓝引领下为战胜喉堵绝症而进行的顽强搏斗史。在历史上,喉堵绝症让三姓村三 代村民代代做着活不过四十岁的噩梦,村人寿限的到期终止和肢体的畸形病症梦魇让三 姓村人世世代代都渴望找到病魔缠绕的根源,全体男女村人到教火院卖皮、九都卖肉( 淫)(用此换来物质和金钱)只为寻找到答案,致命答案很快在村里共饮的河渠水里找到 ,根治方法就是从百里山外引进延年益寿的灵隐渠水,这样才能彻底解决三姓村人饱受 寿限和畸病的折磨,而村长司马蓝寿限的即将到来和他誓将灵隐渠水引进三姓村的决心 加快了这种进程,于是一场进城卖皮、卖肉运动在三姓村轰轰烈烈上演,男人们等在教 火院外等待烧伤病人来订制自己躯体上的某块好皮,女人们在蓝四十的带领下到九都成 群结队的卖淫,目的都是想卖个好价钱回去开山修渠引灵隐水进三姓村,然而,等到费 了全村几代男女老少全部精力财力而修通的渠道将灵隐水引进三姓村时,三姓村人发现 引进的却是令他们大为失望的一渠脏臭不堪的污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