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均:韩老师,您好!评论界一般将您的创作划分为三个阶段,1980年到1982年是为伤 痕阶段,1985至1987年是为寻根阶段,90年代以后的《马桥词典》和《暗示》则开创了 一个新的阶段。在80年代您可谓“潮流中人”,到90年代您却创造着潮流。不知您是否 认同这种划分及评价? 韩少功:每种划分都只是为了讨论方便,不可避免地有所简化。对此我们不必苛求。 张均:您是以对“极左”的批判登上文坛的。您早期的控诉叙事极富诗意,《飞过蓝 天》、《风吹唢呐声》都异常凄美,但经过83、84两年短暂的“沉默”之后,评论界却 感觉到您似乎放弃了这种可贵的元素。南帆就察觉到《爸爸爸》、《女女女》等小说中 抒情排比句少了而粗陋的字眼多了。是否存在这种转变呢? 韩少功:一个作者根据题材的不同、以及当时心境的不同,确实会有不一样的表达。 诗意是我始终非常关注的一个问题。我觉得写作有两种,一种是用脑子写的,一种是用 心写的。诗意就是动心的美。但诗意又有多种表达方式,就像同样是画家表现爱情,有 的画一个大大的红嘴唇,有的可能画一张忧郁的风景画。你可以说它们都有诗意,都是 美,但它们又是很不一样的东西。所以我主张宽泛地理解诗意,不仅仅把诗意理解为多 愁善感,甚至理解为催泪弹式的煽情。一般来说,凡是动心的写作都含有诗意,包括一 些看似冷静甚至冷峻的作品。我在85年以后的写作,大概由于年龄的关系,显得比以前 要冷静一些,要心狠一些,但自己觉得还不是心如枯井。《归去来》对一个陌生山村和 知青岁月的感怀,比如《爸爸爸》对山民顽强生存力的同情和赞美,包括最后写到老人 们的自杀,写到白茫茫的云海中山民们唱着歌谣的迁徙,其实有一种高音美声颂歌的劲 头。也许是一种有些哀伤的颂歌。很多评论家认为《爸爸爸》是一幅揭露性的漫画,但 有个评论家李庆西写文章,觉得这里面有崇高。还有一个法国批评家,认为我的批判里 其实有温暖,并不像有些同行那样阴冷。我为此感到很欣慰。这并不是说我是一个够格 的诗意传达者和创造者,只是说我从不把揭露丑恶看成唯一目标。 张均:您是寻根文学的发起人之一,但您似乎不太愿意别人把您归为寻根作家? 韩少功:寻根关注的只是一点,而创作作为一个整体是由很多因素决定的,不可能因 为一个观念就产生一系列作品。“寻根文学”的提法把事情简单化了。其实当时我关注 的问题不限于寻根,比方说85新潮一个很大的内容就是关注现代主义,关注确定性、独 断论以及理性主义本身的弊端。在85以前,我们的作品中的因果关系很明晰,世界是由 好人和坏人、进步和落后组成的。85新潮就是要打破这种因果链。当时出现了那么多不 合逻辑的句子,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在语言形式上对逻辑霸权的怀疑与挑战。我在新潮 之前还写过一篇借用“二律背反”的文章,还与一位评论家发生过争论。我认为二律乃 至多律是正常现象,是辩证法的应有之义。当时王蒙先生也介入争论,表现得比较开明 ,说有规律但也允许有例外。我比他激进,认为例外就是律外之律,就是我们还未认识 的规律而已。《爸爸爸》这一类作品的主题多义化,就与这种认识观的变化有关。很多 评论家从寻根的角度谈论这些作品,当然没什么不对,但主题多义化并不是中国文化传 统的专利,在外国文学中也很多见。所以寻根的话题之外,还有其它的元素,有其它的 资源和动力,没法都归结到“寻根”这顶帽子下来。同样观念下的作家其实有很多不同 ,不同观念下的作家其实有很多相通,这是文学的正常现象。如果我们把某个观念当作 唯一标准,并以此去划分流派和阵营,可能就会产生很多勉强。我们使用概念的时候必 须明白,概念只是一个临时性的约定,而不是事实本身。事实要比概念丰富得多。 张均:丙崽是迄今为止您的创作中最受重视的人物形象,他与其他诗意象征物似乎不 太一样。而且,小说结尾时寨中老人服毒死去,青壮年含痛远走他乡,唯独丙崽被遗留 在山寨里。他显然未能参与山寨的将来。不知您当时是怎么考虑他的性质和将来命运的 ? 韩少功:丙崽这个人物是有生活原型的。我在乡下时,有一个邻居的孩子就叫丙崽。 我只是把他的形象搬到虚构的背景,但他的一些细节和行为逻辑又来自写实。我对他有 一种复杂的态度,觉得可叹又可怜。他在村子里是一个永远受人欺辱受人蔑视的孩子, 使我一想起就感到同情和绝望。我没有让他去死,可能是出于我的同情,也可能是出于 我的绝望。我不知道类似的人类悲剧会不会有结束的一天,不知道丙崽是不是我们永远 要背负的一个劫数。你可能注意到了,我写这个小说的时候,尽力抹去了时间与空间的 痕迹,因此我的主人公不死是很自然的。他是我们需要时时面对的东西。 张均:看来史家对您是有所误读的。丙崽这一形象受到高度评价的原因是在于他对阿Q 形象的复活,但您的理解与国民性概念其实不太一样。您写丙崽包含有从丙崽自身出发 的意图,而国民性批判写作的一个很大特点是不太让对方发言,比如我来表现你,你就 不能发言,鲁迅表现阿Q,阿Q是不能发言的。 韩少功:有些评论家是从国民劣根性、民族文化弊端这方面来讨论《爸爸爸》的。他 们的关切和思考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我对有些概念一直比较犹疑。比如说“国民性”吧 。你说非黑即白的两极化思维是“国民性”,但能说其它民族文化里没有这种东西?为 什么只说它是“国民性”而不说它也有“全球性”和“人类性”?丙崽说的那两句话, 确实是刘再复分析的“两极思维”。中国在好长一段时间里确实这样的,不是好人就是 坏人,不是无产阶级就是资产阶级。但放开来看,这种思维病态是普遍存在的。比如布 什总统眼下讲邪恶轴心和自由世界,有些恐怖主义者讲圣战与魔鬼,不管是这些说法有 《旧约》的色彩还是用《古兰经》的语言,也都是两极化的。那么这仅仅是中国人的国 民性吗? 张均:《马桥词典》完全摆脱了国民性批判的写作经验。如果说丙崽尚未摆脱被“观 看”的处境,《马桥》则完全呈现了马桥人独立自在的主体世界。为什么会发生这么大 的改变? 韩少功:一个作者发生变化的原因,无外乎几种。比如说生活本身的推动。88年我到 海南,生活变化很大,开始忙于一些报纸、杂志和学校的工作,包括想着怎么维持几十 个人的生存,在生存的前沿摸爬滚打,有了一些新的感受和观察。又比如说知识和观念 的推动。从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我因为工作的关系,也因为个人的兴趣,涉猎了历史 、哲学等方面一些新的知识成果,知识配置发生了变化,对社会与人生当然也可能产生 新的视角。此外,审美疲劳也常常是作者们求变的原因。常常是没有什么道理好讲,写 到一定的时候就不想写了,不想照老一套写了。有人说你的《爸爸爸》不错,但再写十 篇《爸爸爸》又有什么意思?这样,由各种因缘推动,90年代中期就出现了《马桥词典 》。应该说,从这本书开始,形式主义的试验已经降温,象征、神秘、野性之类的审美 冲动也可能有些减弱,但小说与非小说的文体杂交,使自己突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自由 感,有一种甩掉现代主义这根拐杖的冲动。现代主义在中国是有功绩的,但依我看,也 害惨了不少盲从者。形式玩过了头,就成了一些有滋有味讲废话的人,成了一些不装弹 的F16,刷刷刷倒是飞得让人眩目,但只是一些高科技风筝,在读者心里没有炸点。学 我者生,似我者死。我们必须从死路上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