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在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韩少功在文坛上闹过“寻根”之后,突然隐身江湖, 蛰居在武汉大学一幢名为老斋舍的古朴的学生宿舍之内。据说他此行是来专修德语的, 朋友熟人对他这次的行踪,大都不得而知。我虽身在珞珈山,亦未曾谋面。终于有一次 ,外地来的一位朋友一定要见到少功,我只好硬着头皮找到了少功在老斋舍的住处。人 不在,但双层床上有零乱的被褥,自修桌上有同样零乱的书本、瓷碗和其他杂物。据说 少功吃饭的瓷碗最大,早餐从食堂打回一碗粥,饿了就喝,有时要管一天。就这样,与 大学生杂居在一起,潜心于他所专修的德语之中,何时离去,不得而知。 那次带朋友见了少功出来,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串类似于麻衣相士的术语:此公决非 常人,乃卧龙也,日后必有大成。 这当然只是一种听凭直觉支配的下意识活动,而且难免落入江湖术士的俗套,不足为 据,但日后的事实,似乎又在不断地证明着少功的不同凡俗之处。如果我的记忆大体不 错的话,这次修完德语之后,不久便翻译了昆德拉,虽然所据并非德文而是英文译本, 但在创作间歇中偶一为之的这次译事,却引发了旷日持久的昆德拉热,对当代中国文学 的影响,比之当初的倡导“寻根”,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以后,他曾经有一段时 间淡出文坛,到海南去办了一份在海内外广有影响的非文学类杂志,我在上个世纪90年 代初曾一度厕身海南,知其筚路蓝缕、艰难竭蹶,非常人可以想见。如果他沿着这条路 走下去,没准儿会成为一个实力雄厚的实业家或报刊业巨头,也未可知。偏偏他又乘动 乱之机收了摊子,激流勇退,回到书房,重操旧业。而后便有他的词典体的小说惊世骇 俗,乃至《暗示》的“用语言来挑战语言”,熔具象与抽象、经验与理性、文学与哲学 于一炉,臻于一种新的境界。世纪之交,少功又辞去了他主持改版、在知识界已广有影 响的《天涯》杂志社长和作协的领导职务,在他当年下放当知青的村子起了一幢小楼, 一年有半数时间隐居于此,远离尘嚣,躬耕垄亩,潜心写作,实实在在地过起了诸葛孔 明当年在卧龙岗上的隐士生活。言者、闻者,无不艳羡。尤其是像我们这些当过知青而 今又做了知识分子的人,更属“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然则不能至者,非财力之故, 盖因未臻斯境,心力不逮故也。 我这样描述韩少功,并非要树立一个什么榜样,也不是出于朋友之私,而是要说明一 个事实。这个事实就是:韩少功自出道二十余年来,在文学上和思想上始终坚守的一种 特立独行的超然姿态。这种超然姿态,既非思入空冥的形而上学,亦非无关痛痒的超然 物外,而是与文学和思想的对象始终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适度距离。论中国作家讲究的 紧跟时代潮流,这二十多年来,从《月兰》的暴露伤痕,到《西望茅草地》的反思历史 ,再到《爸爸爸》的倡导“寻根”,韩少功在哪一股文学潮流中,都堪称得风气之先, 或作为首开风气的始作俑者,从未落在时代潮流的后面,他的思想历程也因此可以套用 一句时髦的话说,叫作与时俱进:从“伤痕”、“反思”文学阶段激进的政治批判,到 倡导文学“寻根”过程中深刻的文化反省,乃至近期的主张“传统的现代再生”,等等 。在这个文学和思想与时俱进的过程中,尽管有人时而把他归入文化保守主义,时而又 把它归入“新左派”之列,但他似乎并不十分在意自己所属何门何派,恰恰相反,倒是 对人们强拉他去入伙的那些个左门右派,都持有一定的怀疑和警惕。这怀疑和警惕,就 使得韩少功在近二十余年来中国社会瞬息万变的思想文化(有时候也包括文学)潮流中, 永远是本辑主笔张均博士所说的一个“不合时宜的‘少数’”。 这种“不合时宜的‘少数’”,或许正是韩少功在瞬息万变的潮流中所持的一种特立 独行的超然姿态。在我们这样的一个人数众多的社会,少数的意见本来就容易被人忽视 ,时代又从一个革命的多数统治进入到一个世俗的多数统治的时代,文学媚俗,思想从 众,要想作一个文学和思想上的少数,诚非一件易事。这不易就在于,作为一个以写作 为职业的知识分子,你首先得切切实实地关切现实的多数存在,为现实的多数的生存和 发展而思想、而写作,以不辱一个知识分子作家的使命,但与此同时,你又得与那些自 称代表多数的思想和文学保持一定的距离,因为事实证明,它们往往是更多自以为是或 自相矛盾,并不一定真的就是现实的多数的利益和愿望的代表,在这种时候,你注定就 得作一个不合时宜的少数,你的责任就在于,提醒那些现实的多数,警惕他们在思想和 文学上的代表,而后,你也并不想取而代之,以你的文学和思想来代表现实的多数;你 所作的,依旧不过是尽一个知识分子作家的责任和良知罢了。如果我的这番议论还不太 离谱的话,我想,韩少功近二十余年来在文学和思想上的特立独行,包括他一贯超然的 生活态度和现今某种隐逸的写作方式,决不是一种故作的姿态,而是以这种姿态,在争 得一个不为文学和思想的多数所同化,而为现实的多数思考和写作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