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4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7110(2004)05-0037-07 在“五四”时代,章回体被广泛认为是一种“旧”文体,是“毒草”,封建“遗骸” ,应该彻底抛弃。但是,现代章回小说大家张恨水却对章回体进行了富有现代感的改造 ,重塑了这一文体的时代感和现代性,使之由一种封闭凝固的文体形态转变成开放的现 代文体形式,以满足表现“现代事物”的需要,重新赋予这一传统文体新的艺术魅力。 “很明显,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迅速的变化着。叙事的形式传统技术已不能把所有迅速 出现的新关系都容纳进去。其结果是出现持续的不适应,我们不能整理向我们袭来的全 部信息,原因是我们缺少合适的工具”[1](P90)。张恨水对章回体的“改造”是全方位 的,经过张恨水的探索和努力,章回体这一古老艺术形式重新注入了新的活力,焕发出 了新的生机,并重新赢得了读者的认同,成为了一种与表现现代生活相适应的现代文体 样态,这是对五四新文体形态的丰富和补充。本文从叙事时间、叙事视点、叙事结构、 叙事动力等方面来透视张恨水对章回小说这一传统文体系统“编码”所进行的整体性“ 改写”。 一 小说的叙事模式从根本上讲就是一个叙事时间和叙事视角的问题。张恨水对于传统章 回小说的叙事的僵硬呆板的弊端早有认识,因此,在他创作时对小说的叙事格局更是苦 心经营,以突破传统章回小说过于平板的直线型叙事格局,大量地采用叙事时间的闪回 和闪前手法。这种交错叙述的手法,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小说的审美容量,增加了故事 的立体感和纵深感。在中国传统章回小说中,并没有体现出明显的叙事时间意识,“以 全知视角连贯叙述一个以情节为结构中心的故事”这种板滞凝固的叙事模式,当然与叙 事视角的单一化有关,但也与叙事时间的直线性、缺乏变化有密切关系。传统的章回小 说作家很少注意到小说中的时间除了历史特征之外,还有结构意义。在大多数章回小说 中,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几乎完全重叠一致,按照故事发展的先后原原本本叙述下去, 没有时间的倒错现象,偶有简短的倒叙,也并不影响故事的整体叙事。因此,新文学家 曾讥笑章回小说的连贯叙事是商家记“四柱帐”,从头到尾,一笔不漏[2],“坐火车 看风景”,“第觉眼前景物排山倒海向后推去耳”[3]。这种说法虽刻薄,但对旧小说 也是事实。 张恨水章回小说,从整体上看,坚持了传统章回小说的线性叙事,即连贯叙事,但是 ,在章回体小说中有意识地运用交错叙事,变换叙事形态,则从张恨水开始。张恨水小 说的叙事技巧的领悟既有林译外国小说的影响,也有对中国古典小说叙事智慧的某种体 悟。张恨水在《我的小说过程》中曾说,十二岁的时候,读金圣叹批《西厢》,“把读 小说的眼光,全副变换了,除了对故事发生着兴趣外,我便慢慢的注意到文章的结构上 去”[4](P1)。其实,张恨水对于文章结构的改造,引起了当时严独鹤的注意:“小说 中的情节,若是笔笔明写,便觉太麻烦,太呆笨。艺术家论作画,说必须‘画中有画’,将一部分的佳境,隐在里面,方有意味。讲到作小说,却须‘书外有书’。有许多妙文,都用虚写,不必和盘托出,才有佳趣”[5](P288)。严独鹤在这里所讲的实际上就是现代叙事学的“预叙”问题。张恨水似乎并不否认这一点,在作完《啼笑因缘》后,张恨水这样说过,“凡是一部小说的构成,除了命义和修辞而外,关于叙事,有三个写法:一是渲染,二是穿插,三是剪裁”[6](P10)。从张恨水的论述来看,他不但对中国古典叙事智慧有相当的领悟,而且,成了他小说叙事自觉借鉴的蓝本,“一部小说,不能只写一件事,要写许多事。这许多事,若是写完了一件,再写一件,时间空间,都要混乱,而且文字不容易贯穿”;在《长篇与短篇》中,他再一次阐述了他的“小说叙事学”:“长篇小说,则为人生之若干事,而设法融化以贯穿之。有时一直写一件事,然此一件事,必须旁敲侧击,欲即又离,若平铺直叙,则报纸上之社会新闻矣”[7](P265)。这已经相当接近现代叙事学的交错叙事了。《啼笑因缘》、《夜深沉》、《北雁南飞》等小说都相当明显地体现了张恨水的小说叙事学。《啼笑因缘》第十六回,樊家树与沈凤喜“先农坛分手”,第十九回关氏父女“山寺锄奸”等,就运用了“闪回”叙事,将故事时间重新拉回到叙事时间之前,增加了叙事交错的审美效果。《夜深沉》中更是从宏观的角度大量使用交错叙事手法,在叙事上采用了穿插之法,运用叙事“闪回”展开,这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故事叙述上的平铺直叙。第二十一、二十二回,都是使用了“闪回”叙事,“补叙”杨月容被宋信生欺骗的经过;第三十二回也是通过叙事时间的“闪回”来交待,杨月容被郎司令所玩弄。《金粉世家》、《斯人记》除了在微观细部上的“闪回”叙事之外,《金粉世家》里面的“楔子”和《斯人记》中的“本书发端”都可以看作是整体性的宏观“闪回”叙事。在张恨水的小说中,除了“闪回”叙事外,还有大量的“闪前”叙事,即西方叙事学中的“预叙”,也就是我们传统叙事学的“暗示”。这一点在严独鹤《啼笑因缘》序言有准确的体悟:“全书常用暗示,使细心人读之,不待终篇,而对书中人物的将来,已可有相当的感觉,相当的领会”[8](P4)。如小说第十回,刘军长派汽车接沈凤喜,“凤喜坐在车上,不由得前后左右,看个不歇,……心想,见我做了带着护兵的汽车,那还不会猜我是阔人家的眷属呢?”,为后来的“情变”作了暗示;第八回,家树南回,凤喜抚琴送别,“拨断离弦”就暗示了两人后来的结局。 如果说交错叙事在《啼笑因缘》中,还仅是局部叙事的话,那么到了四十年代创作的 《八十一梦》中,几乎就是小说的“整体叙事”了。许多论者在谈论《八十一梦》时, 仅仅论及小说“思想”的“先进性”,认为这是张恨水小说“雅化”和向新文学靠拢的 标志,其实大谬不然。《八十一梦》真正的“雅化”并非表现在思想性上,而是交错叙 事的成功运用。陈铭德称《八十一梦》是“恨水先生一切杰作中的杰作”,“只有《八 十一梦》才是恨水先生杰作中的杰作”,并认为《八十一梦》“冲破了旧小说旧时代之 藩篱,展开了一个新局面”[9](P1-3)。然而,陈铭德仍旧没有摆脱“思想性”的“藩 篱”。其实,《八十一梦》的真正特异之处表现在小说的叙事艺术上。如果说,张恨水 之前的小说叙事智慧还仅表现为“穿插”、“剪裁”的话,在《八十一梦》中,则彻底 打破了“穿插”、“剪裁”的局部性,表现为一种意念式的时间任意流动性,即杨义在 《中国叙事学》中所说的“幻化时间”。杨义认为,“时间幻化”是“我国虚构叙事文 学中引人注目的一种时间意识”,古代小说中的“仙凡形态”、“梦真形态”、“古今 错综形态”在叙事时间上都属于“幻化时间”叙事。张恨水的《八十一梦》应该既属于 “梦真形态”也属于“古今错综形态”。张恨水在《自序》中曾称,《八十一梦》“取 材于《儒林外史》与《西游》、《封神》之间”,所谓“取材于《儒林外史》与《西游 》、《封神》之间”,据我理解,就是《八十一梦》既继承了《儒林外史》的一贯的谴 责讽刺笔法,又借鉴了《西游》、《封神》的叙事的“荒诞”性,这表现在《八十一梦 》中,不但采用了意念化的小说结构模式,而且,呈现出了一种全新的叙事形式。小说 的第五梦《号外号外》,把时间向前推进一二十年;《退回去了廿年》则真的把时间“ 退回去了廿年”;《上下古今》所写的内容也真是涉及“上下古今”;《天堂之游》更 是把伯夷、叔齐、子路、路仲连、墨子、李师师、西门庆、潘金莲以及梁山上的扈三娘 、张青、孙二娘等人揉溶在一起,形成了这部小说的荒诞感。这种叙事时间的自由与小 说采用了第一人称限知叙事视角有关,更与小说写“梦”这一特殊内容有关。在梦境中 使故事时间古今错综交杂,“梦”本也没有“时间性”。张恨水小说的叙事时间的变化 性,不仅表现为“闪回”叙事和“预叙”手法的运用,还表现在叙事“频率”上,突破 了传统小说的持续叙事,采用了富有变化的“速度叙事”,重视“叙事时间速度”与本 文叙事疏密度的关系。所谓叙事的时间速度,表现在小说中,形成了叙事的疏密度和文 本的节奏感,传统小说中经常说的“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主要的还是指叙事内容的 多寡,而不是个“叙事速度”概念,“叙事速度”应该属于现代叙事学的范畴,是叙事 意识觉醒的产物,五四新作家讥刺旧派小说的“记账式”叙述,主要的就是针对旧小说 的“叙事速度”缺乏变化而言的。张恨水的章回小说应该说还是相当讲究叙事艺术的, 不但具有自觉的叙事意识,而且得到了成功的运用。张恨水的“叙事速度”策略在《啼 笑因缘》中有相当成功的表现。《啼笑因缘》之所以在当时取得巨大成功,“创造小说 界的新纪录”(严独鹤《啼笑因缘序言》),“使北平、天津、南京、上海的男女学生疯 狂一时”[10](P44),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小说在叙事艺术上所取得的成功。就小说 叙事而言,《啼笑因缘》基本上摈弃了传统章回小说的持续叙事,采用了富有变化的“ 速度叙事”,即概括叙事和细化叙事。在樊家树与沈凤喜爱情的萌生—热恋—情变—发 疯的故事进程中,叙事频率是变化多样的。小说的前九回,主要写樊、沈爱情的萌生、 恋爱,叙事时间明显缓慢,叙事密度很大,对于樊家树的南回和关秀峰父女的活动,叙 事速度则明显加快,有的则略而不述,在一般小说家看来,最容易“出彩”的“山寺锄 奸”,张恨水则略而不叙,只通过报纸的一则新闻来表现,成为了故事的“背景”。通 过这一点来看,张恨水对小说叙事学应该有相当的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