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9162(2004)06-0081-05 季节是鲁迅的小说中最重要的时空叙事机制,鲁迅为自己的小说设置了春夏秋冬四种 不同的季节场景。在小说中,这些季节场景并不仅仅是故事发生时间的一种参照,而主 要是表达了叙述者在不同的季节中的生存感受。本文主要以当前学术界较少关注的鲁迅 小说的季节场景与作家的生存体验之间的关联性为出发点,力图探索鲁迅小说的季节叙 事的精神本质。 一 作为小说的叙事控制机制之一,鲁迅小说的时空叙事主要表现在季节的设置上。尽管鲁迅的小说在篇幅上相对是短小的,然而,在时空叙事的建构上,鲁迅的小说却表现出少有的复杂性。从时空叙事的类型上来看,鲁迅的小说主要运用了三种季节叙事场景。 冬季叙事是鲁迅的小说中运用得最多的时空叙事机制。虽然鲁迅出生在江南水乡,但 是,他的小说中的冬季叙事具有典型的北方特色。从鲁迅的小说中,我们首先感受到的 是冬季叙事带来的阴冷和寒意。叙述者不仅是为小说营造一种冬季场景,而且也对冬季 场景进行了主体性的扩张,这种时空叙事方式产生的情感效应最集中地体现在农村题材 的小说中。《故乡》讲述的是叙事人回到阔别了20多年的故乡的故事。对于长期远离家 乡的游子来说,故乡总能勾起他们的许多美好记忆,故乡在他们心中总是温馨的。然而 ,《故乡》的叙事人面对的却是毫无暖意的“故乡”:“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 ,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 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1](P476)在这种情形下,叙事人的心情当然 就“禁不住悲凉起来了”,而当看到家中房屋的“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时” ,就更“没有什么好心绪”了。故乡也许有一些值得留恋的地方,但“我”是为了“专 别他而来的”,再加上看到闰土像一个“木偶人”的凄凉景况时,阴冷的感觉就更加明 显了。叙述者显然是从叙事主体的情感角度为基点,有意强化了小说开头的冬季叙事的 冷清格调。《祝福》也采用了冬季叙事的时空机制,但是叙述者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刻意 强调冬天的严酷。在小说开头对年关气象的描写中,人们似乎感到了一种新年到来时的 “暖意”:“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声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2](P5)虽然天空中布满了“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但是“幽微的火药香”也使人们想到了即将到来的岁末团聚的欢欣。然而,随着叙事人对祥林嫂故事的讲述,小说的冬季叙事的暖色逐渐被冷色所代替。当祥林嫂向“我”询问了一个人死后有无灵魂后,“阴沉的雪天”使叙事人产生了“不祥的豫感”;而当“我”听到祥林嫂的死讯后,飞舞的 “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去似乎瑟瑟有声,使人更加感到沉寂。”冬季场景 的转换以及由此带来的叙事人情绪的波动完全是依照祥林嫂的命运的变动来安排的。 如果说鲁迅小说的冬季叙事比较充分地展示了冬天所固有的凄冷气息的话,那么,他 的小说的夏季叙事所表现出来的冷暖色调要复杂得多。尽管现实生活中的夏天是酷热难 当的,但是,《明天》中的夏季叙事却凉得有点怕人。单四嫂子为儿子的病而彻夜未眠 ,焦躁不安,天还没有亮就抱着儿子去就诊。回家的路上她已经累得有点麻木了,尽管 “太阳早出了”,但是单四嫂子并没有感到丝毫的热气,她的衣服甚至“渐渐的冰着肌 肤”;儿子死了之后,她又“张着眼”从太阳落山一直坐到“东方渐渐发白,窗缝里透 进银白色的曙光……银白色的曙光渐渐显出绯红,太阳光接着照到屋脊。”[1](P454) 单四嫂子哭了一整天,当“太阳渐渐显出要落山的颜色”时,她居然“有点平稳了”。 虽然叙述者的夏季叙事选择的是暖色调的“太阳”,但是,小说中的太阳是“零度”的 ,没有夏日的灼人气焰。与《明天》对夏季叙事的冷处理不同,《示众》中的夏季叙事 完全是热浪滚滚的。从小说开头的叙述中,读者立刻感受到了盛夏的可怕:“火焰焰的 太阳虽然还未直照,但路上的沙土仿佛已是闪烁地生光;酷热满和在空气里面,到处发 挥着盛夏的威力。许多狗都拖出舌头来,连树上的乌老鸦也张着嘴喘气。”动物们对酷 暑是无能为力的,然而看客们却对“盛夏的威力”满不在乎。为了能够看到被示众者, 秃头宁愿自己的脑袋“被太阳晒得光油油的”;瘦子则伸长了脖子,看得“竟至于连嘴 都张得很大,像一条死鲈鱼”;胖大汉被围在人群中间,挤得连自己的“两乳之间的洼 下的一片汗”也顾不上擦;抱着小孩的老妈子也不管自己的“梳着喜鹊尾巴似的‘苏州 俏’”撞了车夫的鼻梁仍然使劲往里钻。对于这些看客们来说,炎热的天气阻挡不了他 们围观的欲望,他们想要知道这个“蓝布大衫上罩着白背心的男人”究竟“犯了什么事 ”[2](P69)。正是凭借强化了的夏季叙事场景,小说才充分展示了看客们的无聊心理。 春季叙事和秋季叙事的组合形成了鲁迅小说的第三种季节叙事场景。冬季与夏季处于 冷与暖的两极,它们在鲁迅的小说中形成了各自独立的季节叙事场景,而春季与秋季因 其在冷与暖之间的过渡性常常被叙述者设置在同一篇小说中,从而使其具有了独立的时 空叙事形态。《药》中的第一段故事发生在“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 出,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除了夜游的东西,什么都睡着。”此时也正是夏瑜被害的时 间,叙述者把“秋天的后半夜”的阴凉与人物的心理感觉相联系,因而当华老栓拿着钱 到街头去换人血馒头时身上“觉得有些发冷”。《药》中的第二段故事发生在清明时节 ,尽管已经到了春天,但是天气“分外寒冷;杨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这样冷清 的天气与华大妈和夏四奶奶的心情是完全一致的,因为她们都在为死去的儿子悲伤,尽 管两人的儿子的死亡原因是截然不同的。祭奠完毕后,她们似乎听到“一丝发抖的声音 ,在空气中愈颤愈细,细到没有,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1](P448)叙述者以“冷” 和“静”为中心,使秋天和春天构成了一个季节叙事整体。在《伤逝》中,叙述者把故 事的发生放在了暮春。这是一段“最为幸福”的时光,子君冲破了封建礼教的束缚和世 俗观念的偏见,勇敢地和涓生同居了。然而,悲剧早已暗伏并且开始生长,叙述者将它 的全面爆发放在了秋季。起先是涓生丢了局里的差事,继之是他为杂志译稿毫无结果; 当生活完全没有着落时,子君饲养的油鸡成了餐桌上的美味。在熬过了“极难忍受的冬 天”后,子君无可奈何地回到了老家,最后在“父亲的烈日一般地严威和旁人的赛过冰 霜的冷眼”中死去了。春季是涓生和子君的爱情起点,也是他们的爱情终点,而秋季则 是这个过程的推动者。在“天气的冷和神情的冷”[2](P121)的双重氛围中,叙述者完 成了一个追求个性解放的故事的春季叙事与秋季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