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285(2004)06-0097-07 一 自从卢梭在《忏悔录》中公开宣称:“完全按真实面目把自己表现出来”,他那“独 一无二”的自传体,就成为浪漫主义文学的一个显著特征。浪漫主义文学强调诗人主观 情感和自由意志的表现,文学成为内心感觉与主观想象的记录仪表,成为探询情感与个 性的指南。对于浪漫主义而言,“一件艺术品本质上是内心世界的外化,是激情支配下 的创造,是诗人的感受、思想、情感的共同体现。”[1]那么,浪漫主义执着于自我表 现,推崇自我的内省和创造性的想象,意义何在呢?韦勒克认为:“浪漫主义者的雄心 在于调和艺术与自然、语言与现实的关系。”[2](P211)他引述另一位学者的话来来表 明浪漫主义自我表现的深层意义:“从意识本身提取消除自我意识的解毒剂。”浪漫主 义看似专注于个人内心的狭小世界,实则通过自我意识的反复追问和想象的转移,由此 通向一个广大的世界。内省的生活并不是出世的,相反,浪漫主义的“想象、象征、神 话和有机的自然”所隐含的,是人类“克服主观与客观、自我与世界、意识和无意识之 间的分裂的巨大努力的一部分。”[2](P212) 台湾现代派文学发起之初,并不重视浪漫主义思潮以及创作方法,现代派小说家也多 与浪漫主义保持距离。但七等生是例外,他与浪漫主义有着密切联系。七等生的文学观 念基本属于浪漫主义范畴,“我的生活整个投影在这些作品。我完全依照我的习性、感 情和理念记录我在生活中经验的事。甚至以我为主题,来探求生命哲学。我天生对于美 感事物的喜爱和占有欲,诱发我形成写作的技法和风格。”他对文学的理解也具有浪漫 化特征,文学“是从内心涌现出来的一种泉流,与个人个性的发挥合成为‘风格’”。 七等生的不少作品形式上接近浪漫派的自传体及变体,他认为“对内在生命世界的阐述 ,本来就是我写作一直延展不变的主题,”[3](P2)对自我心灵反复不懈的辨析、叩寻 ,是其创作精神的核心。 在评论家眼中,七等生是个“隐遁的小角色”,是“在火狱中自焚的人”,或者“把 自己封闭起来,然后在自己的思想意识所建造的哲学王国之中自封为王”,是“自卑、 自怜与自负”的“社会弃子”[4]。这些评语或言其与众不同的隐世行为,或言其社会 地位卑微,或言其心灵挣扎之剧烈,或言其个性乖僻、性格多重。吕正惠虽然对七等生 的创作给予了批评,却敏锐意识到七等生作为一个现象,其作品在台湾社会中具有特殊 的意义,他以持之以恒的自我表现的文学书写,显示出一个台湾小知识分子充满矛盾的 精神世界。浪漫主义的自我表现说正是七等生初期的创作动力,也是他建构自我精神世 界的一种支持,使他可以勇气十足地宣称:“我的写作一步一步地揭开我内心黑暗的世 界,将我内在积存的污秽一次又一次地加以洗涤清除。”[5](P245)只是,他的表现形 式与早期浪漫主义狂飙突进的摩罗精神并不相同,他的气质更近于内敛冥思的后期浪漫 派。 七等生的早期精神食粮里,浪漫主义文学占有较大比重,“史东的《茵梦湖》,海明 威的《老人与海》和惠特曼的《草叶集》,这三本书在我的心灵里汇成了一种情绪,在 我最初的写作岁月里,我本身便是这三种人格的总合。”(注:七等生:《离城记》后 记)七等生对蒙田的喜爱也许是终生的,在蒙田那里,他更加明晰了自己写作的方向即 自我表现。他曾将蒙田的几段话作为书的题记,颇有引为知音的意思:“我的全部关注 都在我的内心,我没有自己的事业,而仅有自我;我不断的思考……品尝我自己。”( 注:《情与思·序前引文》)“人必须退隐,从自己寻求自我,我们必须为我们自己保 留一个储藏库,揉合我们,在储藏库里,我们可以储藏并建立起真正的自由。”“世上 最伟大的事是知道如何成为他自己。”[6](P18)七等生还很喜欢浪漫派小说家劳伦斯, 劳伦斯的愤世嫉俗,对中产阶级的批判,对神秘超验的兴趣,以及自然人性论和原始主 义倾向,都可以在七等生作品里找到相近的表达。七等生常在作品中猛烈抨击政治的暴 虐和文明的病征,也常表现对超验事物的浓厚兴趣。和劳伦斯相似,七等生也赋予爱情 理想化的憧憬,向往灵肉合一的理想化情爱:一种至美至善之境,《城之谜》中,这种 美被演绎成抽象的“完美女性”。在他后期作品里,爱情退出世俗化情欲关系,成为精 神、灵性甚至灵魂的象征,是高峰窥见的一轮皓月。从《初见曙光》里年轻的“土给色 ”,到《两种文体》里年过半百的乡间画家,七等生作品中的男性不断显现出对非世俗 的爱情的痴望。土给色在电话里表白爱情:“岁月正呼唤你啊,回归我的身旁;我在呼 唤你,把岁月推开;现在,我们不要岁月了。”[7]中年画家也同样痴情:“当我不工 作时满脑子充满了你,好像创作也是为了你;我无法逃脱我的创作的自恋,假如那源头 来自于你,我的朋友。”[8]这样的情怀,是孤独与纯粹的心灵才可以煎熬出来的甜蜜 的药。完美女性和柏拉图式爱情,与七等生文学世界里的原始自然、超验“白马”意象 一样,都是疗治虚无、自我救赎的途径。 二 贴近自然,回归自然,是七等生自我表现文学书写的组成部分,是他浪漫主义精神的 重要方面,也是他探触世界、寻找生命意义的一种形式。 七等生小说如《漫游者》中的人物常常是田野山谷中的漫游者,而其中相间的英文浪 漫派诗歌,让人想起郁达夫小说里中国留学青年手执《渥兹华斯诗集》漫步在田野吟诵 的景象。只是七等生与自然有着更为密切复杂的关系,有时自然也呈现出阴郁难解的意 味。他的人物甚至会“在那些杂乱的坟冢间转来转去”。他小说中的自然并不单纯、更 不一味地美不胜收,而是有时疲惫沧桑如母亲、有时又静寂得让人恐惧、有时还蕴藏着 未知的狂暴。《隐遁者》中陡拔的山野具有震慑心魄的力量,又让懦怯的人心生畏惧。 常常,人们在他笔下的自然里感受到森然的寂静,静得能听见灵魂骚动不息的声音。七 等生的世界里,自然是他身心所寄之处,不是心灵的点缀和装饰,它是心灵的家——无 论它是美丽的还是平凡的,是威严的还是荒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