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04)5-0011-08 我是个殖民地的儿子。 ——杨逵 一种真正批评的对象应该是发现作者(于不知不觉中)为自身提出了什么问题并发现他 是否解决了。 ——保尔·瓦雷里 从文学上说,杨逵似乎没有为我们创造出一个类似《红楼梦》或巴尔扎克、托尔斯泰 那样的丰富的文学世界,但正是他意识到了“殖民地”这样一个近代资本主义发展的产 物给人的世界造成的苦难、冲突和分裂。阅读杨逵作品、杨逵关于自己的生平和创作的 回忆和散文,以及关于杨逵的一些介绍、评论和研究文字,有一个非常强烈的印象,那 就是:杨逵是一个“问题”,是一个事关第三世界的近代历史、社会、文化、文学、政 治乃至经济的“问题”。杨逵出现在文坛和复出文坛的过程,就是这个“问题”被提出 来并在新的现实条件下被重新思考、重新认识的过程。为了理解问题,我们不妨借回顾 “文学杨逵”被解读的过程,来呈现“杨逵问题”及其被人们所意识到的内容。 “文学杨逵”的“非文学”解读 1980年元旦台湾的《联合报》刊出杨逵的一篇短文《文学可以把敌人化为朋友》,这 篇文章非常朴实地表达了杨逵的基本的文学观。文章写道: 文学对于我,不论是今天,去年的今天、十年前的今天,以至于是五十年前的今天, 都没有两样。也许题材和技巧会因时间的改变而有所不同,但它的内容绝不应是无病呻 吟。我觉得:文字的游戏和华丽辞藻的堆砌,都和文学的本质无关,谈文学的意义不应 只在文字的表面寻求。……文学也不应是打擂台,一定要推出一个冠军而把其他的人统 统消灭不可。从古以来,许多有份量的文学作品,它的力量不仅可以团结朋友,同时也 可以把敌人化为朋友。在文学界里发生“秀才遇著兵,有理说不清”的情形只是短暂的 ,只要是好的文学作品,它最后总会获得大多数人的喜爱。一个民族如果想要成为文化 大国的话,它的文学作品就应该把个别的人民连结团结成一个整体。对年轻的一代,我 要说: 小伙子, 大家一起来赛跑, 不为冠军;不为人上人, 老幼相扶持, 一跑跑上去,跑上新乐园。[1](P203-204) 两年后,杨逵在接受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采访时,就提及一个很具体的例子,正好 说明了他关于文学可以把“敌人”化为“朋友”的理念。他在接受采访时,回忆了二二 八事件爆发之后的四月,他和叶陶因人告密被捕,在当时随时都可能被枪毙的情况下, 却遇到善意的法官,竟替他把报纸上的罪证销毁,使他逃过一劫: 当时,有一个法官叫我去问,那张刊登“从速……”文章的《自由日报》赫然摆在桌 上,旁边放了电击的东西,叫我坦白讲。我想报纸既然在上面,注定没命了,勿需再讲 。他怎么问我都不应。最后他说,你想想看,不然就要电,随即离去。这位法官后来去 我家把赖和未发表的原稿,和才出一期的《文化交流》杂志都拿去。法官就从此失踪。 我猜他可能逃去大陆。之后,我被调到台北许多单位,都没有人问及《自由日报》这件 事。这份报纸可能给法官毁了,使我罪名减轻。以后我听人讲,调查局有一个人比较开 明,是我朋友的好朋友,二二八之前就来到台中。二二八时开始抓人,他只抓走私和经 济犯,其他人都不动。有一天,我的朋友带他来看我,我把《送报夫》送给他。过几天 ,另一位朋友请客,我们都被邀。他看到我就跑出来告诉我,《送报夫》一文令他流泪 。又听人说,这个调查局的人与那位失踪的法官有接头,并把我的《送报夫》给失踪的 法官看。[2] 让杨逵逃过了劫难的《送报夫》,“不仅全篇充满了热情,它也可以说是一团火,这 团火会把读者的眼睛与心都烧焦”[3](P8),正因如此,从问世之日起,它就用同样的 方式感动过那几位把它评为二等奖的日本作家德永直、中条为合子、武田麟太郎、龟井 胜一郎、藤森成吉、窪川稻子等,感动过胡风,感动过那个时代和后来的时代的许多 读者,包括那个不知名的本来可以逮捕杨逵的“失踪”的法官。可以这么说,“文学杨 逵”的形象是从小说《送报夫》开始建立起来的。正如杨逵本人所说,“《送报夫》把 我送上了文坛。此后,我才积极地参与一些文学活动。民国二十三年成立的‘台湾文艺 联盟’,后来出版《台湾文艺》月刊,一半中文一半日文,要我负责日文部分的编辑, 我才正式回到台中参加文艺联盟的工作,扩大了我文艺圈的交游,更激发了我积极创作 的欲望。”[4]然而,如果我们回溯一下“杨逵的发现史”,就会很惊讶地发现,对《 送报夫》和对杨逵的几乎所有其他作品之意义的诠释和理解,恰恰都不是在“文学”的 层面上去解读的,而是在“非文学”的层面上发现其深刻的意义的。 为此,我们可以把迄今为止的关于杨逵的“解读”,看作是对杨逵的文学活动和社会 活动之意义的“发现”过程。这个过程大致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三十年代中 期围绕着《送报夫》的评奖、评论、翻译和传播展开的。但是,这个阶段的杨逵的解读 活动在当时并未广为人知,这一解读活动的重新“出土”全靠第二个阶段,即七十年代 初。在七十年代以前,杨逵其人其文以及关于他的介绍、评论几乎被彻底“遗忘”了, 正如杨逵在《春光关不住》所描绘的那样,他本人也是被压在“水泥块”底下的“玫瑰 枝条”,然而,那枝条硬是“从小小的缝间抽出来”,绽放出一朵“花苞”来。1953年 ,杨逵还被关在绿岛的时候,曾在监狱的《新生活壁报》上发表了一篇散文《光复话当 年》,他提到了一个不太被人注意的人物,这就是坂口袊子。那一年,家里人传来一 个消息,说坂口夫妻中的某一位将要领到一个文学奖。这个消息让杨逵重新回到了四十 年代的台湾文坛。他提到了日据时代台湾文学界的两大派,一派“是以日人西川满为中 心的勤皇派,鼓吹着勤皇主义,为日本军阀的征服与版图的拓展而扬眉吐气,另一派是 我们台湾同志的民族文学派,却不仅是台湾本地人,也有许多日本人支持着我们。‘民 族台湾’里占了好几个台大教授、新闻人,也有官吏。坂口夫妻是小学教员,就是其中 的重要分子。”[5](P192)这篇小文的发表是否为外界所看到,我们无从知晓,但它所 透露的信息却展示了杨逵身上所负载的“历史”的丰富性,也透露了杨逵所服膺的“阶 级分析”的方法,是与他三十年代发表的《送报夫》一脉相承的。十八年后,正是杨逵 这篇短文所提到的坂口袊子在日本的《亚细亚》第六卷第十期(1971)发表《杨逵与叶 陶》,首次用感情丰富的笔触把杨逵夫妻介绍给了日本读者。次年(1972),日本学者尾 崎秀树在日本《中国》月刊四月号发表文章《台湾出身作家文学的抵抗——谈杨逵》, 该刊五月号又重刊了杨逵《送报夫》。杨逵“出土”了!1935年杨逵是借助日文版的《 送报夫》才为日本文坛、台湾文坛和中国大陆的文坛所瞩目的,时隔三十七年之后,他 再次以《送报夫》绕道日本返回。杨逵的出现,不止意味着一个人的“新生”,而且意 味着一段历史的重现,这是一段文学史,也是一段社会运动史,一段政治史,一段民众 史,一段杨逵立志于用他自己的笔来书写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