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6152(2004)05-0005-05 十余年前我在新诗研究的一个专门机构工作,曾经碰到过这样的难题:台湾知名诗人 洛夫先生因为要参加一个会议,大概正在赶写会议论文,需要有关中国大陆新诗方面的 数据——中国大陆究竟有多少诗人,或者,至少大概有多少诗人?据说洛夫自己已经统 计过台湾诗人的数目。他可能是出自这样的考虑:这是当时全国唯一一家新诗的专门研 究机构,应该有这样的统计数据。我不知道洛夫是否在其他地方也寻求过这种帮助,结 果又如何。不过,很遗憾的是,至少我所在的机构,当时确实没有这方面的数据。为了 弥补这个缺憾,我们立刻展开统计工作,并很快查找了大量的文学、诗歌报刊,新近历 年出版的诗歌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名录,等等。几周之后,资料、数据收集了不少, 但最后仍然很沮丧地发现,根本无法回答中国大陆究竟有多少诗人这样的提问。 问题在于,我们找不到这项统计工作的基本依据,或者说衡量准则——标准。在取舍 之间,我们无所适从。比如:凡是发表过一首诗歌作品的写作者都是诗人?果真如此, 那就数不胜数,这种统计根本无法完成——在语文老师的指导下,一个小学一年级的小 朋友也可能在晚报上发表一首诗;如果不是,那么要发表多少首作品,在哪里发表才算 是一个诗人?或者,凡是出版过诗集的写作者才能算是诗人?那么,为了各种目的,自己出钱找个出版社,把分行的中国字印成诗歌模样,且错别字连篇的东西也是诗集,这种人因此也是诗人?何况确实还有如此众多从未出版诗集的写作者因此被排除在外;又或者,凡是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名录中,同时又写诗的作者都算诗人?但我们又显然不能无视这样的情景: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1980年代中期以后,不少写作者明确拒绝这样的协会。如果在这个时候仍然以会员身份来衡量,结果势必显得滑稽。 总之,从有多少诗人,到什么是诗人,从一项看来不是那么困难的纯粹技术性统计工 作,很快就被逼到对诗人的身份认证。最后,还不得不退至一个更始源性的环节:究竟 什么是诗,或者至少什么是新诗——这是衡量和取舍众多新诗材料和写作者的一个基本 标准。换句话说,必得先明确诗歌的标准,然后才能确定诗人,之后才能统计数据。 而一旦开始考量新诗的标准,就会发现这是一个如此吊诡的情景:我们没有新诗标准 ,恰恰是因为人人心中都有一个自己的标准。如此众多的标准,正好相互抵消,结果却 缺乏一个可以得到公众一致认可的说法和认定,给人感觉真是道理越多越糊涂,这倒似 乎真是应了穆旦的诗句,“……你句句的紊乱/是一个真理。而我们是皈依的,/你给我 们丰富,和丰富的痛苦。”(《出发》);另一方面,也正是在这里,可以看到,不管有 多少种不同的说法/标准,这些说法/标准之间的差异如何的大且多,但诗歌依然存在, 新诗标准也依然存在。我们仍然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并没有因此就张三说的是小说,李 四说的是话剧,换句话说,新诗以及新诗标准究竟还是有一个更为根本性的东西潜在于 这些差异之下。 在这种纷乱的情形中,如果仔细分辨,会发现所谓的新诗标准,其实暗含了双重标准 :其一衡量的是“是不是”;其二衡量的是“好不好”。这分别是两个不同层面的问题 。“是不是”涉及事实判断,而“好不好”涉及的是价值判断。就我们现在所讨论的新 诗标准问题而言,一种现代汉语的文学性写作,是不是可以叫做“新诗”,这是一个问 题;而这种样式的写作,写得好不好是另外一个问题,就像在校园林荫道上迎面碰到一 个行人,我们首先可以讨论这是不是一个人,然后如果还有兴趣,可以继续讨论这是好 人还是坏人。但不管这是好人还是坏人,这是一个人这样的判断不能动摇,不能因为这 是一个坏人就因此连人这个判断也予以否认。谈论新诗标准的时候首先应该分清这两个 不同的层面。遗憾的是,很多的相关讨论多多少少忽略了这种区分,于是,两种不同层 面的问题交织在一起,使得相关讨论显得似是而非,交流和切磋根本无法实现。更多的 时候,其实是在以好不好的问题僭越了是不是的问题。比如,当我们阅读诗歌模样的现 代汉语写作,而且觉得不合意的时候,常常会不屑一顾:这算什么诗歌!言下之意,这 根本就不是诗歌。结果,价值判断覆盖和涂改了事实判断。 因此,不妨把这两个层面分开来看。 先看事实层面的标准。比较而言,事实层面的标准似乎更好确立:几乎所有的新诗爱 好者——更不用说专业工作者,都能在所有的文学创作样式中,一眼认出什么是新诗作 品(新诗这个概念也就是从这些具体的新诗作品中归纳抽象出来)。那么,他们凭什么可 以如此自信地确认?是根据自古以来的所谓“诗言志”、“诗缘情”,还是所谓诗歌是 对社会生活的表现这样类似的界定?显然都不是。因为如果真是可以“一眼认出”,那 么,什么是“志”,什么是“情”,什么又是“社会生活的表现”,这些都显得太过于 复杂。在我看来,事实可能比想象的还要简单许多,在文学创作这样一个语境中,我们 判定一首诗仅仅是依据它看起来像一首诗。而所谓“看起来像”,是指在外形上跟我们 一贯以为是新诗的东西正好相类。从这个意义上讲,在事实层面关于什么是新诗或者新 诗的标准,在目前的现代汉语写作中,能够确定的大概只有分行排列的文学创作这样的 一个基本标准,换句话说,凡是分行排列的文学创作,都可以叫做新诗(作品)。虽然这 个形式主义的标准,其巨大的宽容性看起来有些像一个笑话,但除此以外,确实找不到 一个更具效用意义的新诗标准,不管是自古以来就有的诗言志、诗缘情之类的经典说法 ,还是一直到20世纪,胡适、朱自清、朱光潜、何其芳等人关于什么是诗歌的经典说辞 (不管古诗还是新诗),我们根本无法用他们的标准来有效地衡量一个具体出现的新诗作 品。这些标准要么宽大得无边无际,放之四海而皆准,因此也就失却了标准——一种衡 量准则——应该具备的认识价值;要么局促狭窄得可怕,无形中捆绑和束缚了新诗形式 、内容上创新的可能性。关于前者,比如在“诗言志”中,不管对“志”有何种阐释, 它都显然不仅仅局限在我们今天谈论的诗歌这个范围内,更是适用于整个文学艺术,而 诗歌的标准和认定也就同时被湮没在“志”的语义海洋中,根本无法分辨哪一朵浪花是 我们要谈论的诗歌;关于后者,哪怕是在最近的新诗史上也屡见不鲜:当朦胧诗出现的 时候,人们根据其时现存的新诗标准而极力加以否定,当后朦胧诗出现的时候又转身肯 定了朦胧诗而再次极力否定后朦胧诗——这期间哪里有什么固定统一的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