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雅的品味,浪漫的气质,高眉的格调,这一切都曾经是现代性的中国梦的一个奇怪 、却又无法忽视的组成部分。来自法国、英国的上流社会的谈吐、趣味和风度,来自于 欧洲文学的那种生活方式从中国现代的开端时刻起,就极大地吸引了许多中国的知识分 子。它们是现代中国文化在1949年之后,又增添了来自俄国和苏联文化的要素,将十九 世纪俄国文化视为优雅的重要部分。这种优雅的品味的追求一面是一种形式的直接的模 仿,对于细节的高度的关注,另一面则是对于西方文化中的与中国传统不同的价值的追 求。优雅、贵族气质这些看来较为模糊的概念其实一直是中国现代文化想象的重要部分 。它们创造有关自由、有不凡的气质等等神话。所谓“优雅”乃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 品味和情调,一种对于人生的态度和看法。它主要包含两个方面的要素。首先,优雅关 切文化的传承,对于欧洲的传统的文化怀有深切的迷恋。它专注于经典的“美”的事物 。处变乱而不惊,面对冲击和变化,维系一种超越的价值。这不是迷狂的冲动和变态的 感觉,而是和谐和高贵的统一,气韵和品质的统一,是将生命的力量和文化的格调融合 的产物,是自我的迷恋和外部世界之间平衡的产物。其次,优雅关注细节,强调细节的 意义,在日常生活的琐细微妙处有所发现。优雅不是一种大而化之的东西,而是体现在 日常生活之中,渗透于生活的全过程的东西,是文化的生活表象。 但优雅在中国现代性的整个历史一直受到压抑。由于中国现代性历史中激烈尖锐的民 族斗争和阶级斗争,优雅在现代中国变成了一种多余之物,没有了自身的合法性,一直 被反复否定。在中国的“现代性”中,优雅的品味由于中国的“弱者”的地位和社会的 动荡,一直是文化中被压抑和轻视的方面。对于沙龙文化的轻视和嘲讽就是一个典型的 例子。在冰心的《太太的客厅》和钱钟书的《猫》中,都挖苦了沙龙的女主人。就连这 样受过良好教育的作家都无法对于优雅的文化持理解和认同的立场,说明现代中国社会 的紧张性达到了让优雅无法存在的处境。当时中国面临多重困境,其“弱者”的历史定 位异常清晰。这也和“现代性”的中国的“都市性”的缺乏有关。由于现代中国文化对 于“乡村”和“底层”的执着,使得都市生活和中等收入者的生活方式持续受到否定。 这当然也和中国的历史境遇相关,冯友兰就对现代世界作了城市/乡村的二元对立的比 喻,而中国就被认定是乡村。到了革命时代,优雅的文化更是几乎无立锥之地。这一方 面是革命在艰苦和动荡的环境中进行,其奋斗的壮美不需要也无条件寻求优雅,另一方 面,革命有其边远地区和农村的背景,难于了解和体验优雅。这当然是中国现代性的历 史所决定的。优雅在中国现当代历史上的困境正是中国历史的屈辱、失败和悲愤的寻求 的必然。因此,优雅作为文化中不可缺少的一种元素的消失不能不是中国现当代历史的 一个缺失和遗憾。但其实对于优雅的寻求一方面被压抑,另一方面却也不断地被寻求。 如对于西方文学中的优雅和俄苏文学中的优雅的不断的追寻就一直是中国“现代性”的 一个“潜传统”。这个潜传统在压抑和否定中顽强地表现自己。如上世纪30年代“京派 ”的文化活动,延安鲁艺早期的文化活动,“文革”期间的地下文学,80年代初张洁等 人的“反庸俗”情绪等等都是试图寻找这种优雅的文化。但中国“现代性”历史的定位 是任何人几乎难以超越的,它锁定了文化的限度,也规定了它的指向。中国“现代性” 历史中“优雅”的缺席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历史现象。它在文化的台面上几乎不断地被否 定和批判,却在文化的底层受到了非凡的挚爱和认同。在中国以集体的力量改造历史的 时代,这种潜流却一直是文化中非常有趣却难以消除的成分。但优雅其实是难以被压抑 的。它成为了现代性中国的无法消除的历史维度,是现代中国文化的一个无法消除的多 余之物和奢侈之物,成为了中国“无意识”的底层,也是中国“现代性”文化的一股潜 流。它是个人用以幻想世界的方式,也是个人在隐秘中获得和时代不同的姿态和选择的 可能。这其实是一个隐秘的“中国梦”,但它对于知识阶层的诱惑和吸引一直存在。在 一个封闭的年代,这种优雅既是个人意识的创生的标志,又是一种另类的生活形态的展 开。 从“后新时期”到21世纪初的“新世纪文化”中,优雅的崛起变成了超越中国新文学 的“现代性”历史框架的关键的部分。从赵玫的《朗园》以及《高阳公主》等唐朝女性 的系列小说开始,优雅就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关键的概念。赵玫对于优雅的追寻其实凸现 了20世纪90年代以来新的全球化和市场化进程中“优雅”的新的合法性。赵玫将优雅再 度凸现为文学不可忽视的关键要素。同时,我想提出王朔的“反优雅”作为一个关键的 转变的象征,王朔的作品一向以一种尖锐调侃的方式否定性地表达对于优雅的看法。他 常常将优雅视为一种装腔作势的虚伪。但其实这里不可思议的是王朔对于优雅的否定正 是20世纪90年代将优雅和原有的20世纪历史中的“优雅”的被压抑位置“脱钩”的表征 。王朔对于“优雅”的抨击的前提是基于他假定“优雅”处于文化主流的地位。这反而 将原来是一股潜流的优雅高度的合法化了。王朔其实不可思议的地预言了“优雅”的今 天。在今天的“新世纪文化”中的文学里,“优雅”爆发是一个重要的文学潮流。在这 里,“优雅”具有“怀旧”的特征。 在这里,人们生活在一个急剧前冲的时代,焦躁地向自己的梦想追去,一个类似1900 年代的“美国梦”的2000年代的“中国梦”已经打造成形。我们从未来借来时间来想象 我们自己。未来变成了我们建构自己的关键的部分。于是,我们通过2008年的奥运会和 2010年的世博会来搭起我们自己。这个梦想却和我们已往对于未来的想象有了根本的区 别。过去我们都是通过一种“集体性”的想象来建构我们的未来,未来是现在的延伸。 但对于今天来说,现在就是未来,我们是就在未来之中。于是,我们对于过去的想象就 发生了根本的改变,过去不再是现在的来源,而是零碎的片断和可以借用来妆点未来的 华丽的饰品,它和现在没有连续性,因为现在已经被未来吞没了,所以零碎的过去是从 断裂的沟壑的另一面抓来的东西。它只有贴在现在的表面上。过去仅仅是传奇,是不可 思议的奇迹而已,它的真实是不存在的。这种作为现在的饰品的“过去”的最好的表征 是上海的“新天地”。“新天地”毫无疑问有过去,却不过是过去的碎片用来给吞没了 现在的未来一个朦胧而自恋的面孔。于是我们的时代是一个传奇复兴的时代。我们用传 奇拯救那失掉了连续性的过去,让它还在我们的面前有一种价值。于是优雅就具有了独 特的含义。 这种怀旧一方面是怀念现代中国“优雅”一度得到充分展现的旧上海的文化,一面是 在中国历史中压抑“优雅”的时代去寻觅“优雅”的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