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766(2004)06-0055-05 20世纪90年代,沉寂了半个多世纪的随笔复兴。由此,中国文坛产生了一次实质为“ 随笔热”的“散文热”。早在20世纪20年代,现代随笔曾有过一次繁荣,鲁迅评价那一 时期的文学创作实绩时说:“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1](卷 6.172页)其中,“散文小品”主要是指现代学人的随笔。但在时代使命的要求下,随着 文学主潮渐渐走向政治化,随笔这一文体便不断被边缘化。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随笔一 度盛行后,便开始沉寂,直到90年代,“文化散文热”方恢复随笔的兴盛。但是,随笔 的兴盛主要表现在创作的繁荣上,散文研究界给予它的关注并不多。对于“随笔是什么 ”的问题,始终没有得到令人满意的解决。而随笔也在经过了90年代的喧闹后再次渐渐 息声。这种状况不能说与随笔概念的日渐模糊和泛化没有关系。为此,我们有必要回到 现代随笔发端的年代,厘清随笔的概念内涵。然而,在现代随笔肇始之初,“随笔”的 命名与内涵尚未及统一,也尚未得到约定俗成的接受,随笔这一文体便被左翼文学排斥 至边缘。因此,本文将从现代随笔的滥觞、朱自清的“散文观”、周作人和鲁迅的“随 笔观”等角度入手,在现代散文众多的命名中寻找随笔的源头,匡正当代知识界对随笔 内涵的误读,以期为当代随笔的发展提供可资借鉴的依据。 一 “随笔”二字最早出现于南宋学人洪迈笔下,他将自己读书的零碎心得结集命名为《 容斋随笔》,并解释:“予习懒,读书不多,意之所之,随即记录,因其后先,无复诠 次,故目之曰随笔。”[2](1页)因此,多有论者认为随笔文体渊薮于我国宋代。这种看 法是对“随笔”的一种误读。洪迈的“随笔”只是其对读书笔记的一种称谓,突出的是 “随即”、“随时”、“随手”的特点,并不具有文体意义。而我们今天是将随笔作为 一种文体概念来探讨的。这种误读不仅错误判断了随笔发端的时代,而且将随笔的范围 无限扩大,只要是随手记录的文字皆为随笔,使得随笔二字几乎等同于随意、随便,极 大损伤了作为文体的随笔的审美特质。因此,我们有必要予以匡正。 作为文体的随笔滥觞于16世纪的法国,蒙田(1533-1592)是它的鼻祖。而后流传到英国 ,由培根(1561-1626)(英国本无随笔,由于培根的示范,后名家辈出)、兰姆(1775-183 4)发展壮大。兰姆的《伊利亚随笔》谈书论艺、志录个人随感、彰显独特个性,是西方 随笔的典范之作。“五四”前后,西方随笔始译介到我国。周作人称之为美文并率先指 出:“外国文学里有一种所谓论文,其中大约可以分作两类。一批评的,是学术性的。 二记述的,是艺术性的,又称作美文”,“这种美文似乎在英语国民里最为发达”,并 倡仪“我们可以看了外国的模范做去”[3]。作为外援的“外国的模范”在思想上和文 字表达上直接启发了五四时代的文人,明人小品独抒性灵的风致则成为接续中国文学传 统的内应,由此,20世纪20年代成为中国现代随笔的光辉岁月。由几位现代随笔名家的 文学活动可知,在现代随笔的发展过程中,外援比内应起到了更为关键的作用。 因为西方文学素无诗歌、戏剧、小说、散文的文学体裁四分法,亦无中国的散文传统 ,所以英语中散文“prose”的对应概念是韵文“verse”,接近于我国古代散文的观念 。按照prose的界定,我国“五四”以来文学四分法中的小说、戏剧及散文都应归在 prose门下。直到蒙田以“essai”命名的随笔问世并对英国文学产生影响,英语中方有 以“essai”为词源的“essay”出现,专指就一定意旨而作的短篇文章,可叙事、可议 论、可抒情,其实相当于四分法之后我国现代散文的概念。但我们之所以未将蒙田始创 并经由培根、艾迪生、斯梯尔、兰姆、赫兹列特等人发展壮大的这一文体称为散文,而 称为随笔,是因为他们的作品并不能与我国的现代散文概念完全对应,而更似我国现代 散文中注重评论人生的一种。也就是说,借鉴于西方的现代随笔的概念小于中国现代散 文概念。 二 Essay介绍到中国,有美文、絮语散文、论文、小品文、随笔等多种译法,内涵不尽相 同。30年代,虽然不同学人对“小品文”的理解也存在差异,但“小品文”或曰“小品 散文”、“散文小品”的译法被较为普遍地接受。“随笔”是鲁迅较早使用的(注:192 8年,鲁迅在翻译日本作家鹤见佑辅的随笔集《思想·山水·人物》时,将鹤见佑辅对 威尔逊的评论之一译作“他的随笔”。可参见197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鲁迅全集 》第6卷第407页。)、后来中国学人渐渐认可并约定俗成的一个命名。但任何命名都仅 仅是为言说方便而做的统一规划,真正值得关心的是概念的内涵和外延。 从概念内涵出发,现代学人对essay的理解大体可分两类。一类以朱自清、李素伯为代 表,倾向于认为essay为文学四分法中的散文,尤其是抒情散文,本文暂称之为“散文 观”。另一类是以周作人、胡梦华为代表的强调essay侧重智性议论的观点,我们今天 对“随笔”的认识可以在他们这里找到源流,本文不妨暂将他们的观点称之为“随笔观 ”。 朱自清在其著名的理论文章《论现代中国的小品散文》中,认为文学的体制与其价值 高下不无关系。在他看来,虽然1922-1928六年间的文学“最发达的,要算是小品散文 ”,但因抒情散文“自由些”,“选材与表现,比较可随便些”,因此“不能算作纯艺 术品,与诗、小说、戏剧,有高下之别”,是适于“懒惰”者与“欲速”者的文体。这 段评价公允与否我们暂且不论,且看下文:“但就散文论散文,这三四年的发展,确是 绚烂极了;有种种的样式,种种的流派,表现着、批评着、解释着人生的各面,迁流曼 衍,日新月异:有中国名士风,有外国绅士风,有隐士,有叛徒,在思想上是如此。或 描写,或讽刺,或委曲,或缜密,或劲健,或绮丽,或洗炼,或流动,或含蓄,在表现 上是如此。”[4]可见,朱自清所说“散文”、“小品散文”皆指抒情散文。钟敬文直 接提出:“英文中有散文familiar essay,胡梦华先生把它翻作‘絮语散文’,我以为 把它译作小品文很确切。”[5]并以自己的《荔枝小品》为例,自谦学写小品文“才力 薄弱”,而他的《荔枝小品》以抒情散文为主,可见他所理解的小品文也是抒情散文, 并不完全等同于胡梦华的“絮语散文”。李素伯则认为“麻烦的论文,关于学术的零星 的杂记,都不能算是小品文。这原因,便是小品文是须富有艺术性而不是如论文杂记之 类枯燥的东西。”[6](40页)他征引并赞成厨川白村对essay的经典性诠释,即:“如果 是冬天,便坐在暖炉旁边的安乐椅子上,倘在夏天,便披浴衣,啜苦茗,随随便便,和 好友任心闲话,在这些话照样地移在纸上的东西就是essay。兴之所至,也说些以不至 于头痛为度的道理罢。也有冷嘲,也有敬句罢,既有humour(滑稽),也有pathos(感愤) 。所谈的题目,天下国家的大事不待言,还有市井的琐事,书籍的批评,相识者的消息 ,以及自己的过去的追怀,想到什么就纵谈什么,而托于即兴之笔者,是这一类的文章 。”其实,厨川氏所诠释的essay就是我国文学四分法中的“散文”。李素伯将这种诠 释进一步总结为:“把我们日常生活的情形,思想的变迁、情绪的起伏,以及所见所闻 的断片,随时地抓取,随意地安排,而用诗似的美的散文,不规则地真实简明地写下来 的,便是好的小品文。”[6](41页)甚至认为“许多美好的小品文字,往往包含在长篇 文学作品里,尤其是小说。”[6](46页)这是大“小品”的概念,亦即现代散文概念。 由以上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到,朱自清、钟敬文、李素伯等人的“小品文”、“小品 散文”实为一种“现代散文”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