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论题的缘起 1939年,李何林在编撰《近二十年中国文艺思潮论》一书论及“学衡派”时,写下这 样一段话:“总观‘学衡派’无论对于中国文学或西洋文学的主张,大有‘古典主义’ 者的口吻,其站在守旧的立场,反对此次新文化运动和新文学运动,也很有点‘古典主 义’的气息;可惜因为只是代表旧势力的最后挣扎,未能像西洋似的形成一种‘古典主 义’的文艺思潮,而且没有什么作品。否则‘近二十年中国文艺思潮论’的内容,将是 ‘古典主义’的‘学衡派’,‘浪漫主义’的创造社,‘自然主义写实主义’的文学研 究会……的排列下去”(注:李何林:《近二十年中国文艺思潮论》,陕西人民出版社1 981年版,第62页。)。在这里,他确切地看到了学衡派的古典主义文学倾向,也想以古 典主义思潮界定之,但囿于两点原因,一是“代表旧势力的最后挣扎”,二是“没有什 么作品”,所以不能以“思潮”而论,仅归类于“反对者”之列。 这一貌似不经意的判断,却成了而后六十余年中国现代文学史撰写的框限。诸种版本 的现代文学史论著论及20世纪20、30年代中国文坛时,我们看到的只是浪漫主义思潮与 写实主义思潮的“双峰对峙”,看到的只是以象征主义为代表的现代主义思潮,或者唯 美主义思潮,惟独见不到古典主义思潮的踪影。90年代中期出版、影响颇大的《中国现 代文学思潮史》一书“绪论”是这样论述的:“在外国文学影响下开始写作的‘五四’ 时代的作家们,分别选择西方文学中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唯美主义、表现主义以及新 浪漫主义等文学流派为学习对象,结合自己丰富的生活积累和对中国社会的深刻思考, 创作出了大量的风格各异的作品,从而形成了中国的人生派、浪漫派、唯美派文学。” (注:马良春、张大明:《中国现代文学思潮史》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9页 。)此书把新月派归入唯美派文学思潮之列。90年代末,观念、体系颇为开放、学术气 息颇为浓郁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尽管认为20年代梅光迪、吴宓的学衡 派“代表文化重构过程中的另一种趋向稳健的文化抉择”,但仍然把他们列入“旧文学 势力”范围,而20、30年代梁实秋、徐志摩的新月派却归入“自由主义文艺思想”之列 (注: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 998年版,第10页,第203页。)。 以上的论述,显然存在着几点偏误:第一,政治性的判断成为主导因素,文学史上应 有的学术地位因之被否定了。当年李何林是把梅光迪、胡先骕和林琴南、章士钊相提并论的,以为同属于“二千年来封建文学的送丧者”。他没有看到梅、胡等是在“融化新知”的基础上来“昌明国粹”的,与林、章有质的不同。这点郑振铎倒是瞧得分 明:“林琴南们对于新文学的攻击,是纯然的出于卫道的热忱,是站在传统的立场上来 说话的。但胡梅辈却站在‘古典派’的立场来说话了。他们引致了好些西洋的文艺理论 来做护身符。”(注:郑振铎:《中国新文学大系·文艺论争集·导言》,良友图书公 司1936年版。)因此,若卸却政治判断的预设,纳入现代性历史语境之中,从学术的角 度出发,从他们捍卫人文精神、对机械工业文明所带来的负面历史效应的警觉与抗衡来 审视,这一时期的古典主义思潮不但不能被忽略,而且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应占有重要 的席位。第二,迄今为止,学界多把有着统一学术背景的学衡派和新月派割裂开来,分 而述之,这也是一种偏误。因为梅光迪、吴宓和梁实秋出于同一师门,同是承接白璧德 的新人文主义,而闻一多、徐志摩等在当时的文学理论上亦和梁实秋同调,属于同一学 理脉流。如果说学衡派主要偏重于思想意识即道德方面倡导古典主义的话,那么,新月 派则是偏重于文学艺术即美学方面倡导古典主义。二者一脉相承、衔接汇拢,从1922年 至1932年在中国文坛形成了一股无法忽略的古典主义思潮。第三,如果学衡派、新月派 前后承接可以成立,那么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古典主义思潮一再遭人质疑的文学作品创作 欠缺的问题,也就可以释解了。因为作为新诗发展史上的重要阶段——现代格律诗派的 理论建构与创作的业绩,便成为这一时期古典主义思潮的实践基础。 因而,本文论析的前提是现代性历史语境的建立,它的纳入将改变原有的思维定势, 将导致对中国现代文学中古典主义思潮存在与否的重新考察与定位。 二、从现代性角度判定古典主义思潮的价值 学衡派、新月派最为人诟病的是其“守旧”和“复古”的倾向。《学衡》的“满纸文 言”连其同门师弟梁实秋都吓得“望而却步”,新月派的“新格律诗”论字意上似乎就 隐含着“复古”的意味,而梁实秋推崇抽象人性,在当时更是显得不合时宜。因此,在 20世纪20年代中国寻求体制革新与思想解放的历史大潮中,他们是逆流而动的。激进对 于保守的批判是合理的,但保守对于激进的质疑也是必要的。在学术史的建构上,我们 不能仅以政治趋向而否认其学术地位,甚至取消其作为一种思潮的客观存在。如若进而 从反思、质疑现代性负面效应这一视点来审视的话,我们将会对这一古典主义思潮的价 值作出新的判断,得出新的结论。 1919年底,留美的陈寅恪与吴宓有一番深谈:“今人误谓中国过重虚理,专谋以功利 机械之事输入,而不图精神之救药,势必至人欲横流、道义沦丧”,因此,“救国经世 ,尤必以精神之学问(谓形而上之学)为根基”(注:吴宓:《吴宓日记》第二册,三联 书店1998年版,第101页。)。此说之内理,隐含着当时兴起的新人文主义之根本要义, 即“物质之律”与“人事之律”关系问题;而这两大律令的分立,亦是现代性在20世纪 初人类文化思想界域内所表现出来的科技理性与人文精神的对峙。也就是说,他们负笈 西洋之始,首先求索的是人类生存意义这一“形而上”的哲学根本问题,而不是形而下 的政治之类的是是非非。陈寅恪一生拒绝政治对学术的干扰,其生存宗旨为:“士之读 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 (注:陈寅恪:《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王国维论学集》,中国社会科学 出版社1997年版,第423页。)对陈寅恪佩服至极的吴宓,其一生中也因追随陈的“独立 精神、自由思想”的原则,不识政治这一时务而吃尽了苦头。对于这一点,周作人倒是 看得清楚。他在《现代散文选·序》中写道:“只有《学衡》的复古运动可以说是没有 什么政治意义,真是为文学上的古文殊死战,虽然终于败绩,比起那些人来要更胜一筹 了。”(注:周作人:《现代散文选·序》,载《大公报·文学副刊》1934年12月1日。 )因此,若以政治作为惟一的评判标准来臧否、取舍学衡派及其后的新月派的话,对于 历史真实,是否有失公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