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9639(2004)06-0048-09 一 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建立,当始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1950年5月,当时的政务院 教育部颁布了《高等学校文法两院课程草案》,规定在中文系讲授“五四”后的新文学 史。此后,中国现代文学史课便成了各高等学校中文系的一门基础课,此当视为这一学 科的创建之始,至今已半个多世纪了。自有了现代文学学科后,它的发展经历了曲折的 历程,大体上又可分为建构(1949~1966)、解构(1966~1999)和重构(2000~)3个段落 。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和现代文学史的编写,则在1949年之前便已经开始。 “历史”这个概念含有两种涵义。本文所谈的“历史”,指的是后人用文字记录的“ 历史”,也就是“历史著作”、“历史书写”(注:为了区别“历史”的两种内涵,我 把已经发生过的历史称为“实史”(即“历史本体”),把后人对过去的“实史”的记载 称为“编史”(即“历史书写”)。参见拙作《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的“势大于人”》, 《东方文化》2002年第5期。)。这种“历史”是一种主观的精神产品。从1917年开始的 文学革命,创造了中国的新文学,大概过了10多年,即进入1930年代后,才有可能回过 头去回顾并总结这一段开创中国新文学的过程。代表这一次总结新文学历史之举的,是 1935年起出版的《中国新文学大系》。这套《大系》聘请了最著名的新文学的创造者, 编选各文学部门的有代表性的作品,并用长篇导言的形式,对各部门都做了总结;又由 蔡元培写了总序。从各个方面来看,这套《大系》都是权威性的,但它是由创造历史的 当事人来写自己如何创造历史的,不可避免地带着他们强烈的主观色彩。这种我写我的 “自述”、“自评”式的历史会有某种优势,多一点“现场感”和亲历者的感受,有其 真切性。但其主观性的局限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渐渐地显露出来了。就在这部《大系》 建立自己对新文学第一个十年史的权威解释之时,现代文学已经进入了第二个十年。这 时文坛上发生的论战,次数之多,范围之广,其猛烈的程度,都超过了第一个十年,而 这些争论又无不牵涉到对新文学发展历史的看法。作为新生事物的左翼文学(无产阶级 文学),为了反驳各种否定论,就必须尽力地证明自己的合法性、必然性。许多左翼作 家都对这一段的文学史做出了自己的解释,其中以鲁迅、瞿秋白等的言论影响为大。由 于“身在此山中”,尤其在阶级斗争很激烈的条件下,这种“自述”、“自辩”式的言 论便不可能是很客观的。到了第三个十年,即1940年代,中共已经在敌后根据地建立了 自己的政权,有可能来对中国的文化革命进行理论的总结。这就有了毛泽东的一系列关 于文化问题的言论,如《新民主主义论》、《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等。尤其是 《新民主主义论》,以高屋建瓴之势,系统总结鸦片战争后的中国文化运动,连历史的 分期也很细致地做了描述。此后,所有研究中国革命史和现代文学史的人,都无法不受 毛泽东的影响。1949年后,毛泽东的观点更成了现代文学研究的惟一的指针,而毛泽东 是从政治革命的要求来总结历史的,所以他认为五四新文化运动已经是无产阶级思想所 领导的,以后中共对文化运动的领导不断加强,新文化中的“社会主义因素”也就越发 增多。他要论证的就是中共对民主革命的文化运动的领导权。 以上是三次大的对现代文学的历史回望和总结:1930年代对“五四”新文学的诞生的 回顾;同时期对无产阶级文学的论证;1940年代对包括文学在内的文化运动的全面总结 。在这个过程中,也有对历史资料的积累和发掘,但主要的成果是提供对现代文学历史 发展的认识,所留下的主要是评价性的精神产品。这些产品有的是“自述”,有的是根 据政治的需要。1949年后,建立中国现代文学的新学科,这时的建构并非白手起家,凭 空而起,而是在以上的特定条件下,在前人做了这么多准备、提供了这么多认识成果的 基础上进行的。这个基础建立了比较高的起点,对后来的建构有其价值,但是这些主观 的认识和主观选择的资料,毕竟有许多局限性。这时有两种可能:或是后人自主地对这 一基础进行检验、选择、批判,使之便利地超越前人;或是它变成了个大框框,后来人 都往里跳,都被框在了里面。 建国之初,参与建构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人,是否清醒地认识到自己面对的历史条件, 具有运用这些条件去超越前人的意识呢?那时新政权刚建立,需要在舆论上说明其必然 性和正义性。建国初期理论界立即着手的,并不是为前朝修史,以总结其失败覆灭的教 训,而是迅速地为新朝建史,以宣传其取胜的必然性和正义性。为了让更多的人,特别 是当时对中共尚较陌生的新解放区的群众,了解中共领导的革命,此举在当时就是很有 必要的。1951年出版的胡乔木的《中国共产党的三十年》,就是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著 作。当时从解放区出来的理论工作者,很多人在做这一工作。1950年5月,廖盖隆的《 新中国是怎样诞生的》面世(上海海燕书店出版),到1952年印了13版,发行7万5千册。 此书曾被教育部和出版总署选为高中二年级的代用课本。1951年1月,廖先生又将此书 删节后以《中国人民解放战争简史》之名出版。该书《初版后记》说:“中国人民伟大 的革命战争已经得到胜利,新中国已经诞生,但这个革命是怎样胜利的呢?新中国是怎 样诞生的呢?这是许多人,特别是新解放地区的许多年青朋友们所需要知道的。这本小 书,就是为了企图回答这个问题而写作的。”[1](P228)当时这类著作还有何干之的《 中国现代革命史讲义》(高教出版社1954年出版)、叶蠖生的《人民的胜利》(工人出版 社1956年出版)等,都是应运而生的同类著作。何干之的《讲义》成为建国初期较流行 的大学中国革命史课程的教材。 由于新文学与中共的密切关系,它的历史也具有帮助群众了解中共的业绩的可能。当 时,教育部所规定的中国新文学史课程的教学目的就是“了解新文学运动与新民主主义 革命的关系”,要求让学生了解“新文学不是‘白话文学’‘国语文学’‘人的文学’ ‘平民的文学’等等”,“新文学是新民主主义的文学”,即“无产阶级思想领导”的 、“统一战线”的,以“大众化(为工农兵)”为方向的、“新现实主义”(即“社会主 义现实主义”)的[2],等等。在这种特定的情势下,文学史家的任务,与其说是整理历 史、总结历史经验,毋宁说是运用历史事实,以宣传群众,教育群众。对他们来说,重 要的不是写出“历史是什么样的”,重要的是写出“为什么历史一定是这样的”,以此 参加对于胜利者必然胜利的宣传,实现编史设课的目的。一句话,这不是可以客观地、 冷静地来回顾、反思的时候,也不是可以用纯学术的态度来研究文学的时候。这时需要 热烈的激情,像站在新解放区的街道上的宣传队员,在秧歌锣鼓的伴奏下,用最炽热的 赞语,来歌颂新文学在中共领导下“从胜利走向胜利”的光荣历程。这就决定了参与建 构者充满主观激情,不可能十分客观地来总结历史经验。正如当时建构者中成就最杰出 的王瑶先生后来说的,他的那部建国后首创的现代文学史著——《中国新文学史稿》, “撰于民主革命获得完全胜利之际,作者沉浸于当时的欢乐气氛中,写作中自然也表现 了一个普通的文艺学徒在那时的观点。譬如对于解放区作品的尽情歌颂,以及对于国统 区某些政治态度比较暧昧的作者的谴责”[3](P782~7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