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一位记者问我:对于“80后”作家,文学批评界为何“缺席”?我回答了他的问题 ,但是我认为,他不太可能准确表达我的原意,因为他的提问实际上预设了一个不证自 明的前提,那就是:你们居然不关注“80后”,你们是多么腐朽,多么麻木,多么赶不 上潮流跟不上时代,你们有问题。 我读过“80后”主要作家的主要作品,我的感觉是:你们真是长得快啊!这些人20出头 ,但已经很像30或40岁了。我认为,他们并没有为当代文学提供什么新的重要因素,自 80年代以来关于“成长”、关于“青春”的文学书写已经形成一个庞大、丰富的谱系, “80后”的出现使这个谱系延续,但至今为止,他们并未表现出挑战和改写这个谱系的 真正能力。我相信,任何一个有充分的当代文学阅读经验而又愿意去读的人都会看出: 文学并没有重新开始,一批新人出现了,但其实没有出现真正的新事。 这并非否定这些作家的个人才能,作为年轻的写作者,他们中的一些人展现了眩目的 艺术禀赋,虽然常常是未经训练,来不及发展——因为“出名要早啊”。但问题不在这 里,而在于这些生于80年代的年轻人,何以就在缺乏实质内容支持的情况下迅速成为一 股令人生畏的文化力量?因为“80后”这个旗帜具有魔力?极度缺乏想象力的市场、大众 文化和媒体,在尽享“70后”的盛宴后发现,老把戏永远管用,“70”之后还有“80” ,“80”之后想必还有“90”,那个神奇的、虚无的“0”是封神榜里至高无上的宝贝 ,一旦祭出,众人必定条件反射,山呼拜舞。 那么,这种“0”的图腾崇拜又是从何而来呢?据说,一批同样年轻的“80后”批评家 写了一本书,对“80后”作家提出了严厉的批评。今晚的那位记者希望我就此发表评论 。我说:书没有看过,无从评论。但是,我请他设想一下:书商或者出版者(这本书想 必出于他们的动议)为什么想不起来请一批“50后”或“60后”的批评家呢?是不是因为 在他们看来对“80后”的批评只能由“80后”的同代人做出,否则就没有任何市场价值 ? 当然,作为一个生于60年代的人,我无意参与诸如此类的行动。正如那位记者指出的 ,文学批评界“缺席”,我的同代人——虽然我们也不能代表“文学批评界”——保持 沉默。为什么呢?仅仅因为我们对比自己年轻十几岁二十岁的人心怀慈祥的善意,不愿 说三道四吗?也许有这个因素,但我认为这不是主要的,让我直截了当地把主要的说出 来:因为我们害怕。害怕什么?害怕那位记者朋友话里话外的那个前提:任何对“80后 ”的批评都预先被指认为腐朽、赶不上潮流。我们也许甚至在下意识里怀疑自己面对更 年轻、更更年轻一代人时的发言资格。也就是说,在我们当中,通行着这样的逻辑:一 代人和一代人之间有天渊之别,经验的差异足以构成根本的文化断裂,足以阻断交流和 对话的可能;每一代更年轻的人都有更大更绝对的权力,他们更新,因而更好,离真理 更近,更有资格以“时代”名义说话;我们已经无法和他们在一起,谁让父母把我们生 得早呢?那么,我们最好不要暴露这个事实,我们保持沉默。 正是在这个逻辑下,事情演变为“青春”的独断和骄横:只有同代人才能阅读同代人 ,只有同代人才能评判同代人,只有同代人的话才是对的和真的,只有同代人的作品才 是好的——在郭敬明抄袭问题的争论中,网上的孩子们竟然宣称:就算他是抄你的,我 们也看他的不看你的,因为他是“80后”,你不是! 那么,按照这种逻辑,我们把文学以至文化想象成什么东西了呢?想象成每一代人都另 起炉灶重新开始,想象成不会有任何积累、传承,不会有持久、基本的价值和标准,不 会有“交流”和“对话”,不会有“学习”和“教育”,有的只是时间对一茬茬人的绝 对囚禁和无情收割。这是一种毁坏文化的逻辑,不管你拿出多少“后现代”的花哨说辞 来我都绝不同意。接受这种逻辑就意味着一代代人理直气壮地去制造荒凉,然后沾沾自 喜地把这荒凉命名为“创造”。然而,这种逻辑正在威胁着我们,它在相当程度上支配 着市场、大众文化和媒体。当我说“80后”是令人生畏的力量时,不是说那些年轻的写 作者有什么可怕,我说的是那种把他们当作应季商品疯狂叫卖的不容置疑的逻辑。因此 ,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远不是什么文学评论界的“缺席”,而是成人的“缺席”:我们 都在干什么?除了不嫩装嫩之外,我们还有没有一种起码的成人自尊去对比我们年轻的 人说出我们的所信?我们怎么能够容忍我们掏钱买的报纸上日复一日地“教育”我们: 你完蛋了,比你更年轻的人出现了,你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都没有意义了?我们怎么能 够相信事关精神的一切每十年就作废一次推倒重来?是不是因为我们自己就多多少少接 受了这种逻辑?我们自己就在这种逻辑中成长,但我们没有想到它竟会这么快地降临到 自己头上? 因此,在这个晚上,我要做的首先是反思自己,反思这种毁坏文化的逻辑是不是已经 支配了自己,然后,我反对在对“80后”的炒作中预设的那些前提: ——我反对肆意降低我们的文化品质,反对把文学和文化贬损为朝三暮四的权宜之计 ,反对彻底排除普遍、永恒的向度,反对对技艺、对文学的艺术价值的蔑视。 ——我反对对表面的经验差异的过度夸大,似乎一个吃麦当劳长大的人和一个吃玉米 面长大的人是两个不同人种;文学是让不同的人——中国人和外国人、老年人和年轻人 、这个时代的人和下一个时代的人相互感知和理解而不是相互隔绝。 ——我反对“0”的崇拜,反对随时准备推倒重来随时终结一切传统;对人类的文化和 精神遗产、对千百年来的中国文学和世界文学,我们需要一点起码常识上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