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诗学(historical poetics)是一门专门的学问。这门学问的创立者是19世纪俄罗斯著名学者Aleksander Veselovskij(1838~1906)院士。历史诗学这一概念在汉学中很少用,所以我想解释一下什么是“历史诗学”,以及它与一般的诗学有什么区别。历史诗学是从世界文学发展的进程角度研究诗学意识(poetical consciousness,poetical thinking)的演变。 这个进程与社会发展阶段有密切的关系。做历史诗学研究也必须用比较文学方法,这是为了表现各种文化(文学)的诗学特点并发现它们的共同来源或类型(typology)。这些类型显然与人类知识、人类意识发展规律有密切关系。从历史诗学的角度看,我们可将世界文学史分成几个大类型(type):如古代文学类型、中世纪文学类型与现代文学类型。每个类型有它的特点。当然每个文学类型也处在自身演化的过程当中。 历史诗学也从文学演化角度研究文体、风格、情节与描写方法。历史诗学研究特别注意文学来源问题,即研究所谓原始口头文学,因为口头文学或称民间文学是作家文学的基础,许多作家(文人)文学创作的方法、情节、母题(motif )等等大都是在民间文学基础上产生与发展的。 研究中国文学除了研究诗词演化之外较少利用与历史诗学有关系的方法。最近二十年,中国比较文学研究有较大发展,但一般不采用历史视角及类型概念,而作较随便的比较,如《三国演义》与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比较等等。 历史诗学研究主要研究体裁(genre)的特点及演化,因为体裁是古代、 中世纪文学非常重要的范畴。《文心雕龙》及后来的中国文学理论著作都谈到体裁的问题,但是没有谈到人物描写演化过程。人物描写包括:人物外貌描写、人物感情描写、人物思想活动描写、行为描写、人物的直接引语(direct speech)等。 本文将以人物外貌描写演化为例,探讨中国叙事文学的诗学问题。古代艺术中最早的人物是口传神话人物,即所谓文化英雄(cultural hero)。 最初原始的(archaic)口传文学中文化英雄大概还没有形成。把宝贵的文化“成果”如火、 各种谷类等,带给人类的不是人,而是动物。如果我们以很原始的台湾原住民神话为例,就会发现给人类带来火的不是像中国神话中燧人那样的人物,而是各种鸟或羌(小鹿);射下多余太阳的不是像后羿那样的文化英雄,而是无名的某一个人或一批人,射中太阳是集体的功绩。而在其他地区较原始的神话中射太阳的不是人而是小鸟(如库页岛的尼夫赫人神话或印度东部Arbor族,锡金的Lepcha 族神话中是青蛙或蟾蜍)。这些都证明中国古代神话人物不是那么原始的,但是他们的外貌还保留一些原始的特点,如动物的外貌成分。伏羲、女娲、神农都是半兽半人。众所周知,汉代石刻画像中伏羲与女娲的身体腰部以下是龙身或蛇身的尾。古代文献中也谈到伏羲为蛇身或龙身,但也加有其他动物外貌的因素。如《列子》中的伏羲是蛇身、人面、牛首、虎鼻。如果我们考查汉代的各种记载,特别是所谓纬书,可以发现,纬书中伏羲被描写成某种集蛇(或龙)、牛、龟、马、鸟(在某些记载中还有虎)于一身的某种兽形动物。这类神话人物描写的折中与综合,体现了各民族早期阶段的造型艺术的典型特征。幻想的生物通常具有很熟悉的形貌,然而被集聚到新的、不寻常的结合之中的表征,其结果就出现了奇异的前所未见的形象。 古代中国神话中这类描述的典型例子,要算麒麟的外貌描写:麇身、牛尾、肉角,有的还描写为长着马足形的黄色圆蹄,角端有肉,有翼能飞(《尔雅翼》)。类似的“集成的”形象在别的民族中也为数甚多,如阿尔泰山哈卡斯族,考古学家发现兽身的形象有狼的躯干,鸟的双足,熊的脑壳,外形颇有些类似老虎,所以用同样的方法描写伏羲并不足为奇。只是可以提出一个问题:蛇(龙)身很可能与夏民族图腾有关系。很可能古代中国也有以牛、以老虎为图腾的氏族。后来一个大集团形成时把氏族图腾的特征挪到一个集团的大图腾。如果是这样,那大概与前面所提到的例子性质虽不完全一样,但是形象形成的方法却是类似的。 如果我们仔细分析古代神话人物描写的方法,可以认定这种方法是化整为零的描写。的确,肖像的产生有赖于有序地描述个别的外部特点,而且是描写的每一部分都几乎与动物外形的相应部分等同。从我们下面的阐述中还可以看到这种化整为零的、有序的外部描写将是中国平民文学(白话小说)在许多世纪中描写人物肖像的基本原则。化整为零的描写方法之古老,可以引用《诗经·卫风·硕人》来证明。这首诗对美女作了化整为零的描写(虽然不是神话性的描写)。诗中写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我们可以把《诗经》中的美女描写与《圣经》中的《雅歌》中未婚妻的描写作比较。两者差不多是同时的诗歌,同样的是有序的、肢解式的描写。《雅歌》描写姑娘面部每一部分都采用比喻的方法:“头发像从希列亚德山跑下的羊群……牙齿像剪了毛的洗了澡的绵羊……嘴唇好似紫红色的缐条,双颊使人想起裂口的石榴,脖子如同高耸的达维德塔。” 这样,可以总括地说,把人物外貌的每一部分跟动物或植物等等作分解性比拟的描写,产生在语言艺术创作发展的早期阶段。顺便还可以说,在《雅歌》中比拟形象反映出的艺术现象按阶段来说显然比《诗经》更晚,因为这些比拟形象不是单纯的静态的比较,而是在动态中展开的(试比较“齿如瓠犀”与牙齿不单像白色的绵羊,而且像剪过毛洗过澡的绵羊)。当然《诗经》的描写也不是最古老的和最原始的(archaic),因为较原始的民间文学作品没有(或差不多没有)比喻,特别是序列的几个比喻。请注意描写伏羲不是说他的首如牛首,或他的鼻如虎鼻,而直接说牛首、虎鼻,意思他真的有牛首或龙身。 古代中国文献中的人物描写(从神话人物开始),通常(可以说每次)都记人物的身高。如汉代纬书《春秋纬·合诚图》中写伏羲高九尺一寸。这样的细节好像在其他民族古代文献中很少见。但在中国文献中一直是很重要的。当然在原始的神话中不会讲神话人物身长具体的尺寸,只是说很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