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社会中的人,不论男女、国别与民族,一旦进入某一年龄段,社会化到了一定程度之后,便会对出生的故土滋生一份特殊的情感,尤其那些少小别家,背井离乡、浪迹天涯的游子,对故土更有深一层的眷恋。每当在报章杂志上读到故乡的地名,会情不自禁地予以特别关注,每当听到熟悉的乡音,便会他乡遇故知般倍感亲切。历史悠久的中华民族,勤劳智慧的炎黄子孙,对于故土家园本来就有着十分诚挚的感情,因此,涉及思乡怀土的作品,在中国古代文学中,占有举足轻重的重要位置,而由于这一心态的稳定性与强烈性,时时作为文人深衷隐曲的外现,而流溢于纸外。《古诗十九首》言:“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1]建安诗人王粲《登楼赋》感慨:“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2]唐人王建《水夫谣》咏:“一间茅屋何所值?父母之乡去不得。”唐人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也有“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可以说,中国古代文学中有一个流传久远的思乡主题。 一、《高言》一篇所反映的文化内涵 北宋时,刘斧著笔记小说集《青琐高议》,其中有一篇《高言》的作品,描写以华夏中心观念支配下的浪子游历、思乡而终归返乡的故事。故事写一个名叫高言的京师豪杰,走出中原后在中亚草原沙漠地区历尽艰难,生活了一段时间,最终又回归中原。高言在京师时,其实是一个比较具有开拓精神的人,他善于与人结交,经常与人聚会吟歌。但是,不久因为家资荡尽,又因朋友负义,怒而杀之,不得不北走胡地,又南走海上,历经许多国家,来到草原大漠。这一故事至少体现了这样几重含义:首先,高言出走离乡是无奈、被迫的: 翌日,友人以双缗赠之。(高)言怒,掷缗殴其价曰:“何遇我之薄!”他日闲游,遇前友人于途,数之曰:“子平日客都下,吾接子以礼。及子归,吾厚饯子。今此来,而子讬以他适,吾何负子?今不舍子!”因探囊取匕首杀之,并杀其从者二人。言思身触宪纲,无所取逃,驰入京见故人柳敷,以实告:“吾当走南北,以延旦暮。”柳赠帛为别。 这与许多古人因为犯法避仇,被迫离开家园故土的情形相似。说明,高言不是不热爱故土,他不是主动到殊方异域去讨生活的。 其次,是小说叙述高言由中原进入远在大西北的中亚地区,作为一个“他者”,他总是以一个中心地区来的文化优势者自居,对其地的各方面条件——尤其是自然环境和饮食上,都很不适应。 其三,强烈的思乡情怀还时时折磨高言,使他总把中原故土的种种好处与当前境况的不如意两相比较;其四,是这位执着的“他者”坚持汉族中原为中心的观念,情感上强烈地与目前处境相抵触,产生不满情绪。文中是这样描写高言所感受到的胡地状况的: 二十余日,方至其地,黄沙千里,不生五谷。地气大寒,五月草始生,木皮二寸,冰厚六尺,食草木之实,饮牛羊之乳。名王为吾娶妻,妻年虽少,腥膻垢腻,逆鼻不可近,夜宿于土室,衣兽皮,胡妇不通语言,吾是时思欲为中国之犬,莫可得也。凡在漠北,不见生草,时亦得酒饮并面食,皆名王特令人遗吾也。吾自思:此活千百生,不若中国之生一日也。[3] 这些带实感性的心理描绘,体现出小说主人公高言持有的华夏文化中心意识,像其他几乎所有中原汉人一样,早已在心中深扎下根。他们无一例外地总是以一种文化优越者自居,在强烈的中心文化意识影响之下,高言作为一个在中原地区较具有开拓精神的豪杰,走出故土,不是去适应异域客观条件和人文习俗,而是顽强地抱有一种文化回归意识,把自己在外域所遇到的一切,都视为是一种从肉体到精神上的折磨。如果说,草原大漠异乡风土、生活的某种不适应,的确可以理解,是造成其思乡的外因;那么,华夏中心文化思想和优越感,则是影响其思念故土的内在决定因素。事实上,作为一个强壮的男性青年——曾有着中原豪杰身份的他,并不是不能在新的文化环境中生活,而是他从思想意识上就怀有不可破解的抵触情绪,根本就不想去适应新的生活。 二、历史上离开故土的现象及其原因 古代中原人的离乡,多半是被迫的,造成离乡的原因有很多,例如,征戍徭役,做官,出仕,战乱灾荒,流离,受命出使,被俘,异国寻法,公主远嫁等等。 (一)早自《诗经》的战争诗,就表现了周民族作为一个核心文明、主体民族对周边部族作战的自豪感,同时也表现了抵御外侮和思念家乡的矛盾心情。(这里说的核心文明与主体民族,指中原地区发展较高的农业文明和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华夏族主体,中原地区作为华夏文明区域,是早自炎黄以来漫长历史中形成的,它经历了尧舜时期和夏商两代,其文明程度已远高于周边地区,从而在华夏民族文化融合中起着越来越重要的主导作用)主体民族的自豪和抵御外侮的目的虽然使周人拿起了战斗武器,但从另一方面看,周人并不是一个好战的民族。因而即便是在保家卫国的战争中,仍表现出另一种思乡自伤的矛盾心情,《诗经》中战争诗表达这种矛盾心情的代表作是《小雅·采薇》。这首诗以采薇起兴,由采薇的初生、生长、变长,喻诗人在外出征的时间之长。诗中既表达了作者对外侮强敌的愤怒,所谓“不遑起居,玁狁之故”,和克敌制胜的豪情——“岂敢定居?一月三捷!”但又表现了久战不休,久戍不归的战士对故乡的思恋,对自身遭际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