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诗·王风》的《采葛》一篇犹如后世的竹枝词和小令,清新自然,灵动可爱。为讨论方便计,先将全诗具引如下: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这首诗以朴实的语言表达了浓厚的思念之情。这本来是很容易理解的事情,但经汉儒解释以后,却变得迷雾重重,难以识庐山面目了。兹将前人关于此诗的解释分类概述如下。 (一)《诗序》谓此篇诗旨在于“惧谗”,毛传释“采葛”谓“葛所以为絺绤也,事虽小,一日不见于君如三月不见君,忧惧于谗矣”,郑笺对此加以申说,联系到历史时代进行解释,谓“桓王之时,政事不明。臣无大小,使出者,则为谗人所毁,故惧之”,还指出“以采葛喻臣,以小事使出”。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卷四指出,汉代的齐、鲁、韩三家诗对此“无异义”。汉儒认为臣下被派出执行小事而不得见于君,故而惧被谗言所毁,因作此诗哀叹之。汉儒此解影响甚大,后儒解诗者虽然欲加以弥缝而提出一些新的认识,但总体思路却少有突破此藩篱者(注:例如何以用采葛、采萧、采艾喻惧谗的问题,王先谦就曾引用鲁诗之说,谓葛、萧、艾皆恶草,“以恶草喻谗人”,采葛之类,自然就是任用谗人之意。说见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卷四。)。清代前期,牟应震认为此诗所表示的“惧”,非惧谗,而是“惧遇害也。宗周颠覆,犬戎肆虏,蹂躏所及,人不保生。一日不见,惊魂动魄矣”(注:牟应震:《毛诗质疑》,齐鲁书社1991年版,第61页。),清儒马瑞辰说“此诗采葛、采萧、采艾皆喻人主之信谗,下两句乃惧谗之意”(注: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卷七。)。此说割裂各章之意为说,难以取信。这两家之说皆影响不大,直到清代后期胡承珙作为解诗大家依然谓“此诗三言‘不见’,正惧谗隐微深切之语。盖谗言之人必乘其间”(注:胡承珙:《毛诗后笺》卷六,黄山书社1999年版,第355页。)。与胡氏同时的陈奂在《诗毛氏传疏》卷二中亦谓“采葛、采萧、采艾皆事之小者,谗之进,而事每始于细小,故以为喻”。当代专家季旭昇先生又阐释这一说法,指出“本诗写一位正直的臣子嫉恶小人谗言陷害善良,在他眼中,这些小人夤缘攀附,互相勾结,恶势力发展得非常快,这些小人所散播的谗言,四处蔓延,速度非常快,就像葛、萧、艾一样。全诗咏草,没有一个字写到‘惧谗’,而‘惧谗’的意思跃然纸上。”(注:季旭升:《诗经古义新证》,学苑出版社2001年版,第290页。)可以说,汉儒此说,是影响最大的一种说法。 (二)宋儒或怀疑“惧谗”之说,认为采葛之事非人臣所当为,以采葛喻人臣为无根妄谈。在这种怀疑的风气下,宋儒朱熹提出“淫奔”说。他在《诗集传》卷四中指出:“采葛所以为絺绤,盖淫奔讬以行也。故因以指其人,而言思念之深,未久而似久也”。 (三)另有一类看法是认为此诗意旨不明,非惧谗,亦非淫奔,谓“其词遽,其音促,其文不昌,其旨多所隐而不能详”(注:王夫之:《诗广传》卷一。载《船山全书》第三册,黄山书社1985年版,第344页。)。当代专家解释此诗似乎在承继此说,如,郑振铎先生说此诗“描写了不见君子时想望之情”(注:郑振铎:《读〈毛诗序〉》,载《古史辨》第三册下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382页。)。周振甫先生释此诗态度谨慎,只列出“惧谗”和“怀友”两说,而不加轩轾(注:见周振甫:《诗经译注》,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105页。)。诸多专家虽然用现代汉语译此诗,却并不说明其诗旨如何。尽管将诗句表面意义译出,但其诗意旨却无从得知,读后仍让人觉得似在云雾之中。 (四)清儒虽然多遵循《诗序》毛传、郑笺等为说,但姚际恒却对于传统的说法进行批判,并且另辟蹊径,提出“怀友”说: 《小序》谓“惧谗”,无据。且谓“一日不见于君,便如三月以至三岁”,夫人君远处深宫,而人臣各有职事,不得常见君者亦多矣;必欲日日见君,方免于谗,则人臣之不被谗者几何!岂为通论?《集传》谓“淫奔”,尤可恨。即谓妇人思夫,亦奚不可,何必淫奔!然终非义之正,当作怀友之诗可也(注:姚际恒:《诗经通论》卷五,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98页。)。 姚氏对于《诗序》的批评可以说一语中的,“惧谗”说颇难置辩。他对于“淫奔”的批评也是正确的。此诗中确无淫奔之迹象,如果说是“妇人思夫”倒与诗意无迕,然而姚氏还是断定它是“怀友之诗”。推崇姚氏的清儒方玉润,阐发“怀友”说云:“此诗明明千古怀友佳章,自《集传》以为淫奔者所讬,遂使天下后世士大夫君子皆不敢有寄怀作也。不知此老何以好为刻薄之言若是?至《小序》谓‘为惧谗’,尤不足与辩”(注:方玉润:《诗经原始》卷五,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99页。)。 总之,古代诸家的阐释,虽然每种解释皆可勉强说通,但其间问题和不可逾越的障碍处依然不少。清儒非常痛恨朱熹指出的“淫奔”说,姚际恒和方玉润批驳“淫奔”说,即为其例。戴震也指出将此诗“以为男女之辞,则秽言矣,无足取矣”(注:戴震:《毛诗补传》卷六,《戴震全书》第1册,黄山书社1994年版,第237页。)。然而,此篇的诗旨到底如何,仍然付之阙如。一般的解释,虽然表面意思可以释出,但是深层意义则无从知晓。当然,我们也可泛泛而论只说此诗写了一种思念情感,如陈子展先生所说“徒具概念,羌无故实。徒具抽象之形式,而无具体之内容。不知诗人与所思念之人有何关系,无从指实思念何人,缘何思念,又何以一日不见、相思至于如此之迫切”(注:陈子展:《诗经直解》卷六,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222页。)。但是如此解释,终嫌浮泛。究明其诗旨仍然是一个待解决的不可回避的问题。我们今得上博简《诗论》的启发,对于此诗意旨应当说能够有一个深入而明确认识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