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制舟造船的历史悠久,传说在黄帝时代就已发明和制作舟船。《太平御览》中晋棘的《据船赋》这样概括舟船的品性:“虽载沉而心浮”,“似君子之淑清”,“外质朴而无饰”,“以空虚以受盈”,“不辞劳而恶动”,“不偷安以自宁”,(注:李昉:《太平御览》,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3414、3415页。)所以它能深入历代文人的心灵世界。舟不仅启迪了人类的思想,也丰富了人类的诗情。历代文人名士,对舟船情有独钟。他们要是对现实生活不满,想遁世隐逸,耽乐于山水之间,作逍遥优游,多半是买舟而往。孔子在《论语·公治长》中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陶渊明笔下的武陵人也是缘溪乘舟才到达桃花源的。唐代张志和自称烟波钓徒,作《渔歌子》五首,其中那位身披蓑衣,头戴箬帽,斜风细雨中的垂钓者和柳宗元《江雪》诗中的寒江独钓者,堪称千古一绝,逐渐凝化成中国文学中舟居渔父形象的一种定格。明朝张岱更有一部《夜航船》传世,令文人墨客深深感到“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注:张岱:《夜航船·序》,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5页。)可以说,历代文人士大夫对山水林泉的怀恋,对仕途的担心,对社会的不满,往往化作对舟居渔父生活的憧憬。舟承载着人生的欢乐与快意、痛苦与无奈、失落与遇合朝我们缓缓驶来,它是历代文人止泊心灵的场所。舟船的独特品性使它成了负载人类情感与理想的心灵之舟,从世俗走向艺术,从实用走向审美。 一、现实层面上的保身全生——人向自然的回归 文人舟居情结代表了一种隐逸,一种退居。当中国文人经历了轰轰烈烈的政治争夺,伤痕累累之后,他们往往会选择江湖泛舟、山林隐逸,以此来抚平心灵的创痛。舟是中国士人人生政治失意后身心的疗养所,是功成后全身远祸的避难所和保全天性的理想境地。被尘世种种外物所扰的文人墨客们乘着它进入了与世无争的“高蹈世界”。这个“高蹈的世界,是由浮世的纷扰、个人的失意而生的苦闷的救济场。这无须乎说,是因为在那里——个人的自由——绝对地被容许的缘故。”(注:青木正儿:《中国文学概说》,重庆:重庆出版社,1982年,第39页。)因此,具有舟居情结的中国文人都与大自然有着密切的关系,都把大自然作为人生的最后归宿,以寻找心灵的寄托。人本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当大自然最奥秘的生命充盈人的心灵时,足以令我们心旷神怡。“澹然空水对斜晖,曲岛苍茫接翠微。波上马嘶看棹去,柳边人歇待船归。数丛沙草群鸥散,万顷江田一鹭飞。谁解乘舟寻范蠡,五湖烟水独忘机。”(温庭筠《利州南渡》)“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李煜《渔父》)大自然的一切:新鲜的空气、纯净的蓝天、迷蒙的烟雨、柔和的月光、连绵的青山、潺潺的流水……这一切就在我们的周围。大自然的美对我们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愈是自然的东西,就愈是接近我们生命的本质。中国文人们认识到自然中有真和美,认识到繁华短暂,自然永存,人生有限,江山长在,在这人世与自然、有限与永恒的鲜明对比中,选择和皈依了后者。范蠡助勾践雪会稽之耻后,“以为大名之下,难以久居,且勾践为人可与同患,难与处安”,乃“自与其私属乘舟浮海以行,终不反”;(注:司马迁:《史记》,长沙:岳麓书社,1988年,第350页。)李白理想的人生模式也是像范蠡一样功成身退,泛舟江湖。只有在五湖的扁舟之中,士子们那颗飘泊不定的心才能得到暂时的安顿与止泊。 “春阴垂野草青青,时有幽花一树明。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苏舜钦《淮中晚泊犊头》)当中国的文人士大夫在现实社会中无法体现其自身价值时,游山玩水便成为一种生活情趣,一种人生态度,他们在山水间找到了新的价值观,即忘忧劳、去荣辱、清静闲适、怡情悦性。《诗经·陈风·衡门》:“淇水悠悠,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李珣《渔歌子》:“扁舟自得逍遥志,任东西,无定止,不议人间醉醒。”苏轼《赤壁赋》:“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舟依持水力风力而行,较之靠人力畜力推动牵引的车,相对轻灵便巧,特别是在顺风顺水的情形下,舟行速度极快。顺水行舟这种御风而行的感受,可以说是古人对超越时空阻隔的自由的一种真实体验。人与自然正是通过舟船来缩短距离,从而使人融入自然。再看:“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李商隐《安定城楼》)李白的进步思想与黑暗现实之间的矛盾,在当时历史条件下无法解决,只好逃避现实,想选择“散发弄扁舟”的出路。李商隐却道自己早有归隐江湖之意,但等回天撼地之日,旋乾转坤之时,头飘白发,身入扁舟。不管是李白的散发弄舟,还是李商隐的白发入舟,都是寄情扁舟,游于山水,不以世事萦怀。诗人正是以这种独特的方式维持着他们身体的安逸和心灵的平静。 在意象的组合中,文人所乘舟船多与“月”“雨”这些意象相组合构成意象群。把表面看来似乎没有关系,其实深层却互相钩连着的意象组合起来,表达一种更深层次的意蕴,这也是诗人惯常用的手法。乘舟观月色历来是文人一大嗜好。在诗词作品中,舟与月的组合韵味悠长:“轻舟泛月寻溪转,疑是山阴雪后来。”(李白《东鲁门泛舟二首》其一)月下之水景,因“素月分辉,明河共影”(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而如梦如幻。船儿好像泛着月色,漫然沿溪寻路,信流而行。置身于这一美妙之境,让人有飘然轻举何似在人间的感觉,怎能不教人忘怀一切、豁然开朗!同时,明月孤舟的环境之清幽与尘世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常常成为超俗出世者聊以寄情的意象组合。高高秋月,曾照古人,明月依旧,斯人不见。此情此景,小舟与月色完全融为一体,天人不分,怎会将名利系之于心。在古典诗词中舟与雨也常常相连。疏林古寺,数声钟韵悠扬;小浦雨舟,几点残灯明灭。雨声是发自天地间的梵音妙曲,文人卧船听雨,聆听天籁,与大自然进行心灵的交流,进入欣赏自然音乐的审美层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