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畴作为中国古代文论体系的筋骨,其出现和发展是为了阐释、总结和指导不断变化的文学活动,具有“系乎时序”的特点。作为文论范畴的“老”,出现于唐、盛行于宋而深化于明清,其发展脉络构成了批评史研究的一条线索。 “老”,最早见于殷代卜辞,本为老年,和“孝”、“长”、“考”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注:《说文解字》:“老,考也,七十曰老,从人毛匕,言须发变白也,凡老之属皆属老。”“孝,善事父母者。从老省,从子,子承老也”。“考,老也,从老省”。“长,久远也。从兀,从匕。”在甲骨文和金文中,老、考本为一字,后分为二,孝字为老人扶子或子以头承老人之手而行走状,“长”像老人披长发拄杖而行状。孝字后来引申为父考之意,长字引申出长官等意,孝字引申出孝顺父母,成为美德的通称,发展为孝道的观念。《乡饮酒义》:“民知尊长养老而后乃能入孝弟”,很好地概括了它们的关系。)。由于“孝”是中国第一位的伦理道德观念,从周代甚至更早时期就开始强调对长辈的尊重,“老”进入伦理层面,并具有了哲学意义,由《诗经》中的“执子之手,与之偕老”发展到了“上老老而民兴孝”(《礼记大学》)及“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孟子·梁惠王上》)。老人历事多,经验足,因而“老”又引申为做事成熟老练。中国古代文论受传统文化天人合一、心物合一特点的影响,“把文章通盘的人化或生命化(animism)。《易·系辞》云:‘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可以移作解释:我们把文章看成我们自己同类的活人”。(注:钱钟书《中国固有的文学批评的一个特点》,《文学杂志》1937年8月第1卷第4期。《谈艺录》补订本中提到此处:“余尝作文论中国文评特色,谓其能近取诸身,以文拟人;以文拟人,斯形神一贯,文质相宣宜矣。”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40页。)古代文论这种人、文合一的特点从理论上为“老”进入批评领域提供了依据,文学自身的发展则使这种可能变为现实。 一 “老”作为文论范畴在批评史上的正式出现,始于杜甫。他在《戏为六绝句》中称:“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在《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中指出:“座中薛华善醉歌,歌辞自作风格老”;《敬赠郑谏议十韵》;“毫发无遗恨,波澜独老成”;《奉汉中王手札》;“枚乘文章老,河间礼乐存”。显然,“老”是杜甫对文学某一特点的理论概括。本文首先探讨的问题是,“老”作为文论范畴为什么始于唐,在这个时期出现具有何种意义。 由质趋文,是隋唐以前诗歌发展的基本轨迹。汉诗浑然天成,文中有质,质中有文。魏晋南北朝时期思想解放,自我与审美意识觉醒,原本混沌一体的心物关系发生变化,自然与内心作为审美对象被发现,文学的独立性与价值得以确立,抒情性得到加强。建安文学“雅好慷慨”,“梗概而多气”,有意识地追求辞藻之美。虽瞻而不俳,华而不弱,然文与质已经相离。曹丕提出“文以气为主”、“诗赋欲丽”,就是对这一时期文学特点的总结。建安之后,诗歌历经玄言诗、田园诗、山水诗、永明新体诗和宫体诗等诸多变化,逐渐摆脱政治、道德观念束缚,抒发情感自由无忌,追求辞藻声色之美。这一发展趋势至晋宋,诗歌己文盛质衰,至齐梁则达到极致,文盛质灭,“性情渐隐,声色大开”(沈德潜《说诗啐语》)。仅就齐梁诗歌而言,它纠正晋宋诗酷不入情的弊病,强调吟咏性情,创新艺术形式与技巧,是诗歌发展的重要阶段,但由于宫体诗轻艳浮靡,被视为亡国之音,使它长期得不到准确评价。杜甫以“老”作评的庾信,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黜雕尚朴,“所作皆华实相扶,情文兼至”(《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庾开府集笺注》)。 庾信“集六朝之大成,而导四杰之先路”(同上),在文学发展中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他才高学博,少年得志,与其父庾肩吾俱为萧纲文学团体的核心成员,参与和改变了当时的文学风尚(注:《周书·庾信传》:“时肩吾为梁太子中庶子,掌管记;东海徐为左卫率;子陵及信,并为抄撰学士。父子在东宫,出入禁闼,恩礼莫与比隆。既有盛才,文并绮艳,故世号为‘徐庾体’焉。当时后进,竞相模范。每有一文,京都莫不传诵。”)。侯景之乱打破了梁朝的太平景象,出使被羁、转为仕周、国破家亡的痛苦经历,使庾信由“结客少年场,春风满路香”(《结客少年场行》)沦为“肮脏之马,无复千金之价”(《拟连珠》二十二)。变故让庾信失去的不仅是亲人,还有玄学信仰和高门世族的文化优越感。他从变故中得到的也不仅是痛苦、尴尬与失落,还有反思求索、融贯南北文化、超越自我的机会。庾信最终超越了个人的不幸,以博大宽厚的胸怀,运用萧梁时期积累的艺术技巧,继承魏晋言志抒怀的传统,接受北周素朴务实文化的影响,“穷南北之胜”(倪璠《庾子山集注·注释庾集题辞》),熔议论、叙事、抒情于一体,以丽语写悲哀,创作出了情感深沉诚挚、境界辽阔悲远的作品。和曹植相比,同是文质兼被,曹诗爽健明朗,感情强烈,气势与辞采双胜,是意气风发者的奔放之词,庾信作品则苍凉雄丽,深沉内敛,情性与声色合一,是饱经沧桑者“无穷孤愤,倾吐而出,工拙都忘”(沈德潜《古诗源》卷十四)的心声写照。对于庾信后期作品这种苍远浑厚、波澜纵横的特点,杜甫一言以蔽之曰“老成”(注:对于杜甫关于“庾信文章老更成”之说,后人基本赞同,但也有例外。金王若虚《滹南集》卷三四就认为:“尝读庾氏诸赋,类不足观,而愁赋尤狂易可怪。然子美推称如此,且讥诮嗤点者。予恐少陵之语未公,而嗤点者未为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