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读到章培恒先生《〈玉台新咏〉为张丽华所“撰录”考》一文(载《文学评论》2004年第2期。下面简称《撰录考》),文章的结论与长期以来形成和流行的说法迥别。自己拜读过章先生大作之后,对几个关键性的结论产生了一些疑问。现将意见整理出来,敬向章先生请教并祈批评,同时也期待得到专家、读者指正。 《撰录考》主要有两个结论:一、通过解读徐陵《玉台新咏序》,认为作序者实际上“明确地宣告了”此书系一位“最受皇帝宠爱的妃子”所编,并且论证她就是陈后主妃子张丽华。二、据藤原佐世《日本国见在书目录》著录《玉台新咏》署徐瑗撰,结合以上《玉台新咏》由一位妃子所编等的分析,认为“徐瑗撰”“实较《隋书·经籍志》的‘徐陵撰’为合理”,“徐陵撰”“显为后人所窜改”;又据唐李康成、宋末严羽、刘克庄分别称《玉台新咏》为“(徐)陵序编”、“徐陵所序”,而不称“(徐)陵编”、“徐陵所撰”,认为“人们普遍认同《玉台新咏》为徐陵编乃是相当晚的事,这也意味着‘《玉台新咏》为徐陵撰’之说乃系后出”,从而为证实《隋书·经籍志》等署《玉台新咏》“徐陵撰”“实为后人窜改”提供了“旁证”。在以上两个结论中,张丽华是《玉台新咏》的撰录者又最重要,因为作者用这一结论又来帮助证明《隋书·经籍志》关于《玉台新咏》是“徐陵撰”的记载其实不可信从。 下面分别就以上两个问题谈我的看法。 一 《撰录考》认为《玉台新咏》是由一位妃子所撰录,得出这个结论的唯一根据是徐陵撰写的《玉台新咏序》,而这篇序文本身并没有将这一点明确下来,甚至连这方面稍微具体、直接一点的记载都不曾出现。在这样的情况下,章先生得出以上结论所借助的是对这篇序文全部内容的分析和阐述。这作为解决问题的一种尝试当然也是可行的,然而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不仅要说明这篇序可以被这样阅读,而且还要证明它不能用可能导致相反结论的其他方法阅读,若不能排除其他读法,或证明自己的读法比其他的读法更加合理,则问题还依然没有解决。 《撰录考》对徐陵《玉台新咏序》所作的分析给人以这样两点印象:一、整篇序是围绕“一位丽人”来展开描写的;二、徐陵描写的这位“丽人”与《玉台新咏》的撰录者是同一个人。 然而,如果改变一下对这篇序的读法,得出的结论则也将会随之而不同。 比如第一点,就不可避免地会遇到来自如下一种分歧理解的质疑,即序里的“丽人”一词也可能是一个复数词,其意思可能是指一群佳丽(或群妃),而不是仅指“一位”妃子。如果《玉台新咏序》中的“丽人”真的是指群妃而不是指一位妃子,而《玉台新咏》又不可能由一群妃子集体撰录(姑且先假设该书存在由妃子撰录的可能性),那么显然,由一位妃子撰录《玉台新咏》并进一步推定该妃子很可能就是张丽华的结论就很难成立了。 将《玉台新咏序》中“丽人”一词理解为一个复数词,像这样的读法其实早已存在。比如明人费元禄写过一篇《四家宫词序》(注:该文载[明]贺复征编《文章辨体汇选》卷三百五十六。为便于体会其文义,将全文引录如下:“上林禁苑,两都之盛未宏;别寝离宫,列宿之环不一。汉王极雄奢于关内,秦皇穷侈靡于咸阳,雕玉磌以奠楹,
金铺以饰户。屋无呈质,墙不露形,壮哉居也。中有丽人焉。夫丽人也,三辅良家,五陵豪族,荆、吴惠秀,燕、赵精英。扬眉入宠,再顾倾城。昭仪、婕妤,比丞相及上卿;容华、七子,视三千与百石。莫不丝纶飒纚,绮组缤纷;争妍取冷,更盛迭贵。竞乐庭中之羯鼓,讵闻塞上之胡笳。台筑避风,襞仙裾于赵燕;香烧石叶,迎血泪之灵芸。若乃卫女善妆,邢氏羞而不见;俊儿来梦,萧后妬而兴诬。窈窕行云,娉婷初日,名高鬒發,体号柔卿。借班妃之扇,薄掩华颜;蹑潘嫔之莲,轻移细步。且如宜颦宜笑,恣欢谑于甘泉;不妬不嗔,肆横陈于甲帐。重扄落叶,争持武帝文螺;静院梨花,偷弄宁王玉笛。虽洛川拾翠,仙处无双;而汉水赠珠,人间寡匹。信可以桂殿陪游,兰房侍宠,娈瑶姬于旦暮,骋素女之经文矣。加以云情绘日,藻思雕葩。金箔喂蚕,何尝释卷?玄墀斗草,遂复联诗。反锸玉钿,托香颐而染翰;斜依锦树,掇情叶以题诗。积案累箱,俱灭针刀之迹;片言只字,咸施纂组之文。才情既如斯,婉丽又如彼。是以护艹生门,守宫在臂;雀钗独映,雉扇罕窥。金徒缓箭之霄,卸砌知闺之晓。经秋多病,怯长信之砧声;薄命殊恩,怨昭阳之日影。悬黄金而买赋,注丹的以致辞,愁眉表色,泪粉成痕。况复春风黄鸟,秋月玄蟾,夏莲水香,冬冰池涸,递兹四序而为情,若为六宫而增惨也。是以王建传闻于大家,岐公述作于庭宴,费氏追思于织室,杨氏亲处乎椒房,皆其目所已经,口所欲吐,穷情写物,指事成诗,兼风雅之上才,体沉郁之幽思。用托紫蘐以蠲忿,庶同丹棘而忘忧。但遗编断什,或缀之他名;巧制新词,或黜之逸简。而李伯任比部,萤囊暝缮,虿尾晨书。构香奁之韵,披壁蠢之章,人得百篇,裒为一卷,名曰《四家宫词》。夫幽居靡闷,非诗不彰;涉景兴怀,绝句可尽。既无启乎怨诽,又何期于冗长。嗟乎!紫台稍远,月中无夜返之魂;玉树流光,马上奏春游之曲。风流已矣,翰墨弥新。讵止九日登高,铭唯秋菊;三元履正,颂只春椒。汉苑宫人,流咏洞箫之赋;邶风静女,相贻彤管之诗而已。聊题末简,请质大方。”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三四五册,第404-405页,台湾商务印书馆。下引《四库全书》只注册、页。),该文完全是对徐陵《玉台新咏序》的模仿,而模仿中又包含了模仿者对原文的理解和某种程度的衍述。费文有云:“屋无呈质,墙不露形,壮哉居也。中有丽人焉。夫丽人也,三辅良家,五陵豪族,荆、吴惠秀,燕、赵精英。扬眉入宠,再颐倾城。昭仪、婕妤,比丞相及上卿;容华、七子,视三千与百石。莫不丝纶飒纚,绮组缤纷,争妍取怜,更盛迭贵。”昭仪是九嫔之一,婕妤、容华是五职中的二职(见《南史·后妃传》)。七子,《南史·后妃·张贵妃传》:“又有王、季(引者按:《陈书》作“李”)二美人,张、薛二淑媛,袁昭仪、何婕妤、江修容等七人,并有宠,递代以游其上。”七子当是指这样一些人。文中“昭仪婕妤”、“容华七子”具体所指有些重叠,可见费元禄作文之本意并不在于要将她们具体指实为谁,而只是泛指陈后主众多的姬妾。这说明费元禄是将《玉台新咏序》中的“丽人”解读为一群宫中佳丽或群妃的,而没有将其理解为“一位”丽人。